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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快看】說“敦煌”

2024-08-31 18:15 來源:光明日報

  “敦煌”一詞,由于和敦煌莫高窟、莫高窟藏經(jīng)洞,以及敦煌學(xué)連在一起,不僅在國內(nèi)婦孺皆知,在世界上也是聲名遠(yuǎn)播。但自近代以來,關(guān)于“敦煌”一名的由來及其含義,一直存在不同的理解和解釋,直至今日仍然是諸說并立,歧見紛呈,令人莫衷一是。本文擬在回顧學(xué)術(shù)史的基礎(chǔ)上,對此問題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1.“敦煌”一詞的出現(xiàn)及早期的解釋

  中文“敦煌”一詞,最早見于《史記·大宛列傳》。原文是:“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史記·大宛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810頁)以上引文的背景是漢武帝向張騫詢問西域各國的情況,張騫在介紹大月氏時提到了敦煌這個地名。這段對話發(fā)生的時間是在敦煌與河西歸漢之前,當(dāng)然也在敦煌設(shè)郡之前。

  此外,在《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中,也提到了敦煌:“自此之后,單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史記》,第3498頁)這段引文是在介紹漢武帝將河西納入中原王朝版圖以后,匈奴在河西以北屯駐右方兵,窺視酒泉和敦煌。顯然,這一事件發(fā)生在敦煌設(shè)郡以后,敦煌是作為郡名出現(xiàn)的。

  比《史記》晚一些的《漢書》,也多次提到了敦煌。如《漢書·西域傳》中有:“大月氏……本居敦煌、祁連間。”(《漢書·西域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890~3891頁)這條材料所記和上引《史記·大宛列傳》的記載應(yīng)為同一事,其史源很可能來自《史記》。又如《漢書》卷六一《張騫李廣利傳》載:“聞烏孫王號昆莫。昆莫父難兜靡本與大月氏俱在祁連、焞煌間,小國也。”(《漢書》,第2691~2692頁)這段文字記載的也是張騫和漢武帝的對話,是張騫向漢武帝介紹西域的另一個小國烏孫的時候提到了作為地名的敦煌。這兩段文字發(fā)生的時間和上引《史記·大宛列傳》的記錄一樣,是在漢朝將敦煌與河西納入版圖之前。再如《漢書·西域傳》記載:“驃騎將軍擊破匈奴右地……初置酒泉郡,后稍發(fā)徙民充實之,分置武威、張掖、敦煌,列四郡……于是自敦煌西至鹽澤,往往起亭。”(《漢書》,第3873頁)這條材料是漢驃騎將軍霍去病打敗河西匈奴以后,在介紹漢朝在敦煌設(shè)郡和設(shè)郡以后的防御情況時,提到了作為郡名和地名的敦煌。

  《漢書》以后,有關(guān)敦煌的記載就史不絕書了。從以上引文可以看出:第一,作為地名的敦煌,其出現(xiàn)的時間早于西漢大軍擊敗河西匈奴。換言之,早在匈奴控制河西的時候,敦煌就已作為地名出現(xiàn)了。第二,在最早的史書記載中,敦煌的“敦”字還有“燉”和“焞”兩種寫法。依據(jù)古代字典的解釋,“燉”“焞”兩字是互通的。

  最早對“敦煌”一詞進行解釋的是東漢人應(yīng)劭。他在《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下“敦煌郡”條的注釋中說:“敦,大也。煌,盛也。”(《漢書》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第1614頁)唐代李吉甫更進一步發(fā)揮了應(yīng)劭的解釋,他在《元和郡縣圖志》“敦煌縣”條中說:“敦,大也,以其開廣西域,故以盛名。”(《元和郡縣圖志》卷四十《隴右道》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26頁)該書點校者認(rèn)為上引李吉甫的文字有脫誤,應(yīng)作:“敦,大也?;?,盛也。以其廣開西域,故以盛名之。”從《元和郡縣圖志》的體例來看,點校者的推補是正確的。但以往引用者多數(shù)沒有注意到前人對該書的???。無論怎樣,以上記載都表明李吉甫繼承了應(yīng)劭對敦煌的解釋,并將其興盛的原因進一步和絲綢之路(開廣西域)聯(lián)系起來。

  以上是我國古代史家對敦煌的記錄和解釋,并得到了歷代史家的認(rèn)可,直到清末以前,未見有人提出異議。

  2.近代以來對“敦煌”一詞由來及其含義的重新解釋與相關(guān)爭論

  以上對敦煌的記載和解釋,從方法論角度來看,可以稱為漢字解釋路徑。近代以來,很多國內(nèi)外學(xué)者更加傾向于胡語音譯的解釋路徑,至于來源于哪種胡語,近百年來已有多種推測。具有代表性的有以下幾種。

  第一種認(rèn)為“敦煌”為突厥語的音譯。1994年,錢伯泉提出“敦煌”為突厥語“tawuz”(瓜)之音譯(《“敦煌”和“莫高窟”音義考析》,《敦煌研究》1994年第1期,第44~53頁)。2022年,楊富學(xué)、熊一瑋亦認(rèn)為“敦煌得名于原始突厥語”,并推測早期河西部族多屬古突厥種,漢代在河西設(shè)郡前見于史籍的地名多屬突厥語。但對是否突厥語“tawuz”(瓜)的對音,則持謹(jǐn)慎態(tài)度,認(rèn)為“尚有待進一步證實”(《“敦煌”得名考原》,《敦煌研究》2022年第2期,第105~114頁)。第二種認(rèn)為“敦煌”是大月氏語的音譯。日本學(xué)者藤田豐八認(rèn)為“敦煌”二字可能是都貨羅(Tokhara)的譯音,都貨羅即漢初居于敦煌、祁連間的月氏族(《西北古地研究》第90~91頁;《東西交涉史研究·西域篇》1932年版)。譚世保指出,“都貨羅”之名始見于玄奘的《大唐西域記》,比敦煌之名晚出七百多年。故早出的“敦煌”不可能是晚出的“都貨羅”的音譯。2011年,李正宇利用對音,論證《山海經(jīng)》中“敦薨”即敦煌,并推測“敦薨”為月氏語(《“敦薨之山”、“敦薨之水”地望考——兼論“敦薨”即“敦煌”》,《敦煌研究》2011年第3期,第78~82頁)。第三種,貝利早年提出“敦煌”來自塞語“druvāna”的譯音,意譯是“堅固的城堡”(姚大力:《敦煌為什么叫敦煌?》,《文匯報》2018年9月14日第8版)。第四種,梅維恒認(rèn)為“敦煌”是“dramga”音譯,可能來源伊朗語,有“把握、固定”之義(梅維恒著,王啟濤譯《“敦煌”得名考》,《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12年第9期,第217~219頁)。第五種,李得賢推測“敦煌”為羌語“朵航”的對音,意為“誦經(jīng)地”或“誦經(jīng)處”(《敦煌與莫高窟釋名及其它》,《青海社會科學(xué)》1988年第5期,第86~89頁)。楊富學(xué)、熊一瑋已指出敦煌一名出現(xiàn)時佛教尚未傳到中國,所以此說亦屬用晚出胡音比對早出的“敦煌”。第六種,王宗維推測敦煌是“吐火羅”的音譯。他在李正宇之前就提出“敦煌”在漢以前作“敦薨”,和李正宇的不同處在于他認(rèn)為“敦薨”“敦煌”都是吐火羅的簡譯,“敦薨”“敦煌”“吐火羅”為同一族名。“敦薨人”作為族名,“經(jīng)過小月氏人的口譯,張騫就以‘敦煌’二字記錄下來”,以后族名就變成了地名(《“敦煌”釋名——兼論中國吐火羅人》,《新疆社會科學(xué)》1987年第1期,第61~72頁)。第七種,海風(fēng)認(rèn)為文獻記載的大夏國,即希臘·巴克特里亞,在公元前三世紀(jì)已達(dá)帕米爾高原,其中的“Scythians人”即秦所稱的塞種人或賽人居于敦煌,其時間早于匈奴人。因此“敦煌”這個地名的由來可能與希臘人有關(guān)(《敦煌地名的來源及其他》,《光明日報》1986年10月26日,第4版)。對此,王冀青指出,海風(fēng)所說的“Scythians人”,我國譯作“西徐亞人”,“不等于希臘人”。所以,漢代以前曾世居敦煌的塞種(即西徐亞人)也絕不是希臘人(《敦煌地名與希臘人無關(guān)》,《地名知識》1987年第4期)。

  以上回顧表明,在過去一百多年間,中外學(xué)者提出的“敦煌”二字的胡語對音,幾乎涉及了所有古代在河西乃至西北居留過的胡人。雖然認(rèn)同胡語音譯解釋路徑者人多勢眾,但也有幾位學(xué)者堅持漢字解釋的路徑。其中代表人物是譚世保。他“堅信,‘燉煌’完全是按其漢文的兩個字之本義組合之專有名詞,絕非胡語音譯”。他還認(rèn)為“任何胡語譯音說都是絕對排斥以漢文本義解釋的”。“古人對胡語之名詞術(shù)語,要么就純用音譯,所用漢字只求與胡語音近同而舍其本義;要么就用意譯,只求其義近同而不能求其音似”。“燉煌有義而其他胡語皆無義。因此,與其說燉煌是胡語之音譯,倒不如說上述胡語是燉煌之音譯”(《燉(埻、敦)煌考釋》,《文史》第三十七集,中華書局1993年,第59~61頁)。近年,李并成和李汀都發(fā)文支持譚世保的看法,李并成認(rèn)為解釋“‘敦煌’的得名,應(yīng)站在漢王朝經(jīng)營西域、‘鑿空’絲綢之路大背景的高度上去探討考釋”(李并成《“敦煌”得名新考》,《敦煌學(xué)輯刊》2021年第1期,第37~40頁;李汀《“敦煌”釋名正源》,2022年,“敦煌市文體廣電和旅游局”公眾號)。

  就論證而言,“敦煌”得名源自哪種語言的語音,在資料不足的情況下,其結(jié)果有可能被證偽,卻永遠(yuǎn)也無法證真。從上文的回顧可以看出,被證偽的推測或者是時間順序顛倒,如“都貨羅”“朵航”與“敦煌”的對音均屬此類,是學(xué)術(shù)上的“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蛘呤强臻g錯位,如海風(fēng)提出的希臘人說,最終證明其所說的“希臘人”與敦煌無關(guān)。以上之所以將被證偽的推測和未能證實的各種推測都羅列出來,意在說明在目前的資料情況下,試圖用對音的方法確定“敦煌”二字的具體由來,不是一條成功的解釋路徑。早在80多年前,精通西域多種胡語的伯希和就曾告誡學(xué)術(shù)界,“我們未能確知甘肅西部在當(dāng)時究用何種語言之前,任作何種選擇都是徒勞無功的”(伯希和著,馮承鈞譯:《吐火羅語考》,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140頁)。岑仲勉在幾十年前評論有關(guān)敦煌得名的各種推測時,也認(rèn)為“諸說皆無稽”。而堅持漢字解釋路徑的譚世保等人,認(rèn)為“敦煌”二字絕非胡語音譯,也與歷史事實不符。如前文所述,敦煌之得名早于漢朝經(jīng)略河西之前,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的時候,敦煌當(dāng)?shù)刈〉亩际呛?,主要是匈奴人。張騫向漢武帝自述是在居留匈奴期間聽到“敦煌”這個地名的,所以張騫聽到的最大可能是匈奴語的語音。

  因為解釋路徑不同,且兩種解釋路徑都有無法克服的困難和問題。所以,一百多年來,兩種解釋路徑基本形成各說各話的局面。由于缺乏新的思路和視角,很多文章不免給人以炒冷飯的感覺??梢?,要破解以上難題,還需要其他新的解釋路徑。

  3.“敦煌”一詞的擬名應(yīng)該屬于音義兼訓(xùn)

  上文提到的認(rèn)同胡語音譯解釋路徑的學(xué)者,都反對用漢字意涵來解釋“敦煌”一詞,認(rèn)為那是望文生義。而堅持漢字解釋路徑的學(xué)者,又都反對“敦煌”來自胡音。雙方各執(zhí)一端,遂使這一問題陷入了死局。要改變這種局面,前提需要證明用音義兼訓(xùn)來解釋“敦煌”一詞的擬名,不僅在理論上是可以說得通,而且在實踐層面也是有不少例證的。

  從道理上說,一個地名的得名由來和所標(biāo)的漢字只是相關(guān)關(guān)系,不是因果關(guān)系。對于一個處于“他者”地位的賦名者而言,用漢字記錄一個“耳聽之”的地名,首先當(dāng)然是要采用同音的漢字,但也有可能同時選擇有漢字含義的組合。也就是說,翻譯者在對譯音地名賦以漢字的時候,考慮對音的同時兼及漢字的含義,在理論上是完全可能的。這就是古代的音義兼訓(xùn),當(dāng)代翻譯界稱之為音意兼譯。準(zhǔn)此,即使“敦煌”一詞是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音譯,它也可能同時具有這兩個漢字本身所具有的含義。如與敦煌并舉的“祁連”,以往一直被認(rèn)為是匈奴語“天”的音譯。但“祁連”二字的組合也并非隨意選取的譯音字,“祁”有“眾多”之義(如《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中的“春日遲遲,采蘩祁祁”),“連”有“相接、連續(xù)”之義。寓意祁連山是由眾多相連的山脈組成,還可以引申為草木繁盛的山。又如被尊為神的印度古代名醫(yī),梵語“Jivaka”,漢字被譯為“耆婆”,既兼顧了“Jivaka”的音,又表達(dá)了其為長者的意涵,還可以引申為對長壽的期盼,也是古代音義兼訓(xùn)的典型例證。佛教名詞的翻譯,也有一些音義兼訓(xùn)的例證,如梵語“Yama-raja”,被譯作“閻王”;“Māra”,被譯做“魔”,等等。還有,明末徐光啟和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合譯《幾何原本》時,把“Geometry”譯成“幾何”,也是既考慮了對音,又表達(dá)了測量土地之學(xué)問的義。直到近現(xiàn)代,我們對國名和人名的翻譯,也不乏這樣的例證。如近代把“America”翻譯成“美利堅”,把“England”翻譯為“英吉利”等,也都是考慮了對音和漢字含義兩個方面的因素。其實,不僅是漢語的翻譯,英文的翻譯也有音義兼訓(xùn)的例證。如絲(silk)和瓷(china)的翻譯,都具有這一特點?,F(xiàn)在,這已經(jīng)成為翻譯界翻譯專有名詞的一種重要取向了(可參看胡清平《音意兼譯—外來語中譯之首選》,《中國翻譯》2001年第6期)。以上論證表明,以往討論這個問題的學(xué)者將譯自胡音和具有漢字意涵絕對對立起來,是完全站不住腳的,音義兼訓(xùn)自古至今都是客觀存在的。

  根據(jù)史書記載,張騫向漢武帝介紹河西和西域時,采用的不是文字報告的形式,而是“具為天子言之”(《史記》第3808頁),也就是口頭報告。這一點《漢書》卷六一《張騫李廣利傳》的記載可以進一步證實:“天子數(shù)問騫大夏之屬。騫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聞烏孫王號昆莫。昆莫父難兜靡本與大月氏俱在祁連、焞煌間,小國也’。”(《漢書》,第2691~2692頁)。這些記載都表明,“敦煌”這個名詞是源于張騫和漢武帝的對話,這兩個字的胡音雖是出自張騫之口,但落實到漢字,最大的可能是負(fù)責(zé)記錄的史官所為。換言之,“敦煌”作為地名是源于口述史學(xué),這兩個漢字的賦名權(quán)應(yīng)屬于記錄漢武帝和張騫對話的史官。

  《史記》《漢書》對張騫的描述是“為人強力,寬大信人”。從其敢于應(yīng)募出使西域來看,也應(yīng)該是一個富有冒險精神的行動者,而并非玄奘一類善于做文字記錄的人。這樣看來,以往中外學(xué)者認(rèn)為“敦煌”作為地名的發(fā)明權(quán)屬于張騫,很可能不是歷史事實。而漢武帝身邊負(fù)責(zé)記錄的史官都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的飽學(xué)之士,所以,他們在聽到張騫發(fā)出的胡音后,確定用“敦煌”作為地名,應(yīng)該是同時考慮到對音和漢字含義兩個方面的因素。如果回到歷史事件發(fā)生的現(xiàn)場,漢武帝向張騫打聽西域各國的情況,不僅僅是出于好奇,更重要的是要經(jīng)營西域,打通絲綢之路。漢武帝身邊的史官當(dāng)然了解皇帝的心思,他們在給敦煌賦名的時候,自然會考慮到向西域張揚大漢國威的因素。所以,后代史官關(guān)于“敦大煌盛”的解釋,也是符合張騫與漢武帝對話時的語境的。我們不應(yīng)該把“敦大煌盛”僅僅理解為對敦煌地區(qū)的描述,更應(yīng)看作是大漢王朝意欲進取西域的象征性符號。確定了“敦煌”二字是音義兼訓(xùn),就可以肯定應(yīng)劭和李吉甫等古代史家采用的漢字解釋路徑是沒有問題的。新莽時期,曾改“敦煌”為“敦德”,也是將“敦煌”二字看作具有漢字意義的組合。

  至于《史記》《漢書》中出現(xiàn)的“燉煌”和“焞煌”,也可以通過口述史學(xué)來做出解釋。因為只是張騫和漢武帝對話的記錄,不同的記錄者對譯音的地名采用了不同的漢字也是正常的。譚世保曾對《史記》《漢書》以后的正史和其他史籍,以及簡牘、碑刻、官私文書中的“敦煌”二字做過通盤檢索。結(jié)果是“焞煌”基本未再出現(xiàn),“敦煌”和“燉煌”在不同的正史或不同時代交替或交叉流行。大致是漢代至南北朝“敦煌”比較流行,唐至清代“燉煌”比較流行。這是因為唐王朝以官方名義肯定了“燉煌”,在此設(shè)置的行政機構(gòu)也稱“燉煌郡”。所以唐代的史書和官私文書也基本上使用“燉煌”二字。此后直至《清史稿》才又使用了“敦煌”二字。譚世保認(rèn)為“‘燉煌’是正規(guī)寫法,‘敦煌’則是世俗假借”。就唐代而言,他的看法是正確的。但如果放在整個中國古代的大背景下,還應(yīng)該是“敦煌”更為流行。更重要的是,中國古代史家對“敦煌”的解釋是以“敦”作正字的。因為只有“敦”有“大”的含義,“燉”沒有“大”的含義。即使是在唐王朝確認(rèn)“燉煌”為正規(guī)寫法的背景下,唐人李吉甫仍然肯定并引申了“敦大煌盛”的解釋。這說明在李吉甫的心目中,“燉”才是異體字。所以,我們應(yīng)該確認(rèn),“敦煌”是正規(guī)寫法,就這個地名而言,“燉”是“敦”的異體字。“敦煌”一詞的不同寫法,在歷史上間隔或交叉流行的現(xiàn)象,其實也透露出它是來自譯音的地名。

  還應(yīng)該指出,在地名、人名、族名等專有名詞的翻譯史上,不僅在對譯音名詞賦以漢字的時候有可能會考慮到漢字本身的含義,即使是純粹對音的專有名詞,在流傳過程中也有可能被改換為同音的有寓意的漢字。如“焉支”二字,本是匈奴語的譯音,后來又寫作“胭脂”,就變成了具有漢字含義的名詞。類似的還有上文提到的“魔”(Māra),本來最初是譯作“磨”,也是純粹的對音,漢字無義。到梁武帝時被改譯做“魔”,就變成了有意義的漢字。又如《元平墓志》中的“拓跋埿”,在《魏書》中被譯作“拓跋儀”,“埿”和“儀”都是鮮卑語的對音,應(yīng)是史官覺得“埿”不雅,故而將其改為具有美好意涵的“儀”。以上都是由純粹的對音在流傳過程中被改換成有漢字含義的同音字,從而變成了音義兼訓(xùn)的案例。“焉支”變作“胭脂”,有研究者認(rèn)為這是古人望文生義,否定古寫。其實,這也可以看作來自譯音的專有名詞在流傳過程中逐漸本土化的一條路徑。以上情況對于理解古代史家對“敦煌”二字的解釋也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總之,“敦煌”一詞應(yīng)是來自胡語之音譯,最大可能是來自是匈奴語之音,但史官在用漢字賦名的時候既考慮到了對音,也考慮到了其漢字的含義,屬于音義兼訓(xùn)之譯名。自漢至清末,統(tǒng)治者和知識界一直將其看作漢字地名,古代史家也是將其當(dāng)作漢字地名進行解釋。近代以來,受西方利用對音方法對地名、族名等專有名詞進行探源風(fēng)氣的影響,中外學(xué)者對“敦煌”二字譯自哪種胡語之音也做過很多推測。這些探索的歷程證明,如果沒有新的材料發(fā)現(xiàn),這種解釋路徑似已沒有再做嘗試的價值。

  (作者:郝春文,系首都師范大學(xué)燕京人文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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