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biāo)題:千姿雪落
李云飛
故鄉(xiāng)的雪,等不到冬天到來,就迫不及待地當(dāng)空飄舞起來了。秋天半夜一聲炸雷,驚散了滿園花朵燦爛的芬芳,蝴蝶紛紛躲到樹葉背后,藏在雪花里的閃電,驚艷了秋天的背影,曠野在眼前消失。
到了冬天,雪花就成了我們名副其實的村花。這些輕盈的花朵,在天飄逸,在地縹緲,如從云端剝落的一片玉屑,內(nèi)心通透,沒有一點雜念,晶瑩的品格,高標(biāo)天際,什么樣的金屬,在閃電里才能鍛造出如此純粹的骨骼,明月前身,無處不蕩漾水銀一樣的光華。她總是以花的姿態(tài)抿著淺笑,斂住暗香,獨自守著這份清寂、冷峻,飄舞到人間時,省略了一世芬芳,一腔心血,一片一片從云彩的大樹上,靈魂一樣飄落而下,身世蒼白、蒼茫、蒼涼,而內(nèi)心圣潔、寧靜,多么像月光裁成的一頁頁素箋,寫滿著對人間的吉祥祝福。
就像眼前的這一場雪,每一片都是閃爍的火苗,正在把自己燃燒成灰燼,遍地泥濘里暗藏著鋒利的寒光,逐漸覆蓋了一個季節(jié)的空曠。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些蒼茫的山巒,多像一顆顆高昂的頭顱,頂上的積雪,像飄逸的白發(fā),遮住了智慧的前額,在夕陽下閃著滄桑的余暉,像歲月用黃土泥巴,仿照一個村莊里的老人雕塑出的一組人物肖像,團團圍坐在那里,誰也不說一句話,只有風(fēng)從他們的肩頭吹過,從一個人滿頭的白發(fā)里,吹出了一群云朵一樣的綿羊,從另一個人的黑色瞳仁里,吹出了一只只烏鴉。
四五只烏鴉從小學(xué)校那邊飛過來,徑直落在了村莊巷口前的一塊雪地上,像一個小學(xué)生寫大楷時,不小心把毛筆一甩,幾點墨汁被甩到了紙上,把這個冬天寂靜的早晨,戳出了幾個窟窿。一群麻雀,爭著吵著從同一個方向飛來,像一群小學(xué)生打鬧了一會兒,雨點一樣落在了烏鴉旁邊,它們更像從書本里逃跑出來的一群漢字。我不知道,積雪下面還有多少遺落了的谷穗。那四五只烏鴉像一篇文章的標(biāo)題,麻雀跳來跳去,像在不停地修改著內(nèi)容。當(dāng)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太陽像一頂陳舊的草帽,已經(jīng)斜戴在村莊頭頂。
今年在蘭州遇見的一場雪,不諳世事的樣子,冷不丁闖入金城的夜晚,像從天空走丟的一群孩子,迷失在城市的天空。它們輕盈潔凈的腳步,走遍了大街小巷,深更半夜,還沒有打聽到一位親人的下落,它們的腳步越來越坎坷。當(dāng)我從東崗走到黃河岸邊時,它們追趕著一起向我撲來,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它們唯一的親人,撲到我懷里時,它們個個淚流滿面,滴落在地,打濕了蘭州的每一寸土地,它們委屈的嗚咽聲,被黃河的流水悄悄帶走。
故鄉(xiāng)的一場雪,隔著經(jīng)年的風(fēng)塵,把自己變得如此蒼白,山河冷峻,歲月泥濘,北風(fēng)站在山梁上大聲吼叫,它在冰雪的骨子里摸出刀子,在巖石上打磨,雪花飛出片片利刃。一棵樹緊了緊身子,還在細(xì)數(shù)枝頭上的葉子。
有一次回故鄉(xiāng),一場大雪,從天上趕來,漫山遍野地迎接我,我看見每一座山,披上了婚紗,成了高原的新娘。我是盛宴上的嘉賓,看雪細(xì)數(shù)著晶瑩的心事,把潔白一層層疊厚,如在訴說自己的身世。一場雪把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江山遼闊,每一片雪花,都回到了故鄉(xiāng)。
雪最喜歡在寒冷的掩護下,瞞過天上星星的眼睛,悄悄落進小山村,落在山岡上,落在谷底,落在屋檐,落在窗臺,落進所有人的夢里。我曾暗想,雪落進黑夜,在人的心頭融化成一片恣肆的汪洋,蕩起層層幸福的漣漪。
一場雪,下到天亮?xí)r,終于把漆黑的夜色,修改成了茫無邊際的白,它把崎嶇的山路,修得好像平緩了一些,把低矮陳舊的草垛,改得峻峭了一些,它還把榆樹上剩余的枯葉,大膽地刪去了八九十片,它還在執(zhí)著地修改著那道斷崖,把一片一片的雪花義無反顧地投下去,似乎要用白和冷,把山坡上的這道傷痕一點一點從記憶中抹去。
一夜之間,我成了富翁,看著遍野白茫茫的雪,我如大夢初醒。那么厚的一地白花花的碎銀,白得耀眼,白得心跳,這是土地珍藏的財富,等到春天來臨,我要把這一地碎銀和陽光,再次種進我的山坡地,讓它長出的莊稼,像一地沉甸甸的元寶。我獨自行走在雪地里,大地真奢侈,用這么多銀子,為我購買一張開往春天的車票。
一個平常的冬日里,我獨坐寒冷,不讀書,不上網(wǎng),不看電視,更不打電話,圍著暗紅的鐵皮火爐,等待雪花奔跑的聲音從房頂輕輕傳來,聽著西北風(fēng)像投宿問店的人,挨家挨戶拍打著門窗,一遍又一遍。風(fēng)聲滿天,刮不破星星釘在天上的黑暗,云來云往,一場雪成了我遙遙無期的等待,飄滿了若有若無的茶香。
在北方走得快了,就會追上梅;走得慢了,就會被雪追上;走得不快不慢,走出左手梅右手雪,正好走進了白和香中間。梅花如果再增加三分白,就成雪了,也就有精神了,雪倘若再添上一段香,就成了梅,也就顯得脫俗了。梅花和雪花站在一起,也就站出了人間的十分春色。
初春下的一場大雪,像白砂糖一樣堆積在地埂下,比白花花的銀子還要沉甸甸的甜蜜,被故鄉(xiāng)珍藏在南墻根背陰處。太陽像一個饞嘴的孩子,伸出光芒長長的舌頭,一點一點舔舐春雪的甜。我把房后的春雪用鐵锨一一收集起來,像把白砂糖變成了一塊塊晶瑩如玉的冰糖。我把這些糖喂給了門前的杏樹,讓它們也嘗嘗春天的味道。我想,如果這些樹內(nèi)心里能記住根部的甜,就能開出芬芳的花,更能結(jié)出甜蜜如糖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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