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碑帖中的小人物,書寫歷史的另一面
古人把書信叫作“尺牘”。一片小小的木簡,承載了太多情感。碑帖的涵蓋范圍就更大了,它可能是古人的公文、書信,也可能是為紀念某人或某事而立的刻石。數(shù)千年以后再看,它又成為文學(xué)、歷史、書法、美學(xué)等多種元素的載體。
最近出版的《誰棹滿溪云:碑帖的另一種敘事》一書,以文本和圖像為載體,將地上之材料如史書、詩歌、散文,與地下之材料相結(jié)合,賦予碑帖更為生動的人文意義。大到王朝的興衰更替,小到文人的細膩情思,乃至普通農(nóng)夫的思鄉(xiāng)之情,都在歷史現(xiàn)場中一一還原。
一個秦國農(nóng)夫和他的兄弟
《史記·秦本紀》記載,秦王政二十四年(前223),秦國發(fā)動了對楚國的滅國性戰(zhàn)爭。1975年,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四號秦墓木質(zhì)套棺的陪葬箱內(nèi)出土了兩塊木簡,正背兩面均有墨書文字。記錄了這場戰(zhàn)爭前,兩名士兵給家中的問候。
墓的主人叫“衷”,寫信的人,是他的兄弟“黑夫”與“驚”。發(fā)信地址是“黑夫”與“驚”作戰(zhàn)的地方淮陽(今河南周口附近),收信地址是他們的家鄉(xiāng)安陸(今湖北云夢)。某次在山東博物館看到這件文物,在一旁展出的,還有來自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的兵馬俑復(fù)制品。主辦方特意把湖北文物和陜西文物放到一起展,讓歷史的現(xiàn)場似乎就在眼前。
《誰棹滿溪云:碑帖的另一種敘事》書封。作者供圖
我們所看到的歷史往往是被大人物書寫的,而像“衷”這樣,能將墨跡保留到兩千多年后的小人物,屈指可數(shù)。通過這些墨跡,我們猜想,“衷”的一生會經(jīng)歷什么?是不是像那個波瀾壯闊時代的無數(shù)小人物一樣,為徭役等而發(fā)愁。也許有幸活到暮年,彌留之際想與兄弟合葬在一起,卻發(fā)現(xiàn)找不到任何“黑夫”與“驚”來過的痕跡,除了這木簡上的墨跡。
文本和圖像都是傳播信息、表達感情的媒介,而有時候,這兩種媒介還可以互文,成為我們了解古人的“雙重證據(jù)”。如果沒有秦簡的出土,我們可能以為,隸書就是秦代以后才有的,但“睡虎地秦簡”讓隸書的產(chǎn)生追溯到戰(zhàn)國晚期。
“隸書者,篆之捷也”,尤其是“黑夫木牘”,有些字出現(xiàn)了特別長和夸張的波磔(書法右下捺筆——編者注),整個字還往右下傾斜,這種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漢簡。
他用一生讓王羲之“穿越”到唐朝
在西安碑林,有一件小人物完成的名碑——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碑。它的撰文者是唐太宗李世民、太子李治和玄奘法師,而作者是來自東晉的王羲之。是小人物懷仁,讓王羲之“穿越”到了唐朝。
關(guān)于懷仁的生卒,史書上沒有任何記載。我們只知道,他是弘福寺眾多沙門中的普通一員。集書開始的時間也沒有具體記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長安眾多僧侶里寫王羲之書體最好的一個。他也許被玄奘西天取經(jīng)的經(jīng)歷深深打動,也許見證了玄奘回長安時“四民廢業(yè),七眾歸承”的高光時刻,讓他的信仰更加堅定,所以接受了“集字圣教序”這份高難度的工作。
說這份工作難度高,原因有二:一是集字只不過是一種收集和模仿,士大夫們瞧不上這份工作,不愿去做;二是對懷仁來說,集字的難度不只是從豐富的王羲之書跡中尋找字形,還要根據(jù)章法的需要重新創(chuàng)作,夸大或縮小某一個字,以求得行書中的節(jié)奏變化和行氣。
好在懷仁那時的集字來源非常可靠——貞觀十三年(639),李世民命褚遂良等人對王羲之書跡進行了鑒定整理,統(tǒng)計出內(nèi)府共收藏右軍書二千二百九十紙。
然而,從李世民完成《圣教序》,到懷仁集字摹勒上石,中間卻隔了25年。是集字太難,耽誤時間太長嗎?并不是。看看這25年的波譎云詭、物是人非:寫完《圣教序》后第二年(649),李世民就龍馭賓天;永徽六年(655),李治打算廢黜皇后王氏,改立昭儀武氏,褚遂良冒死勸諫被降職,在流放中絕望死去,《同州圣教序》是他死后追刻;武則天如愿當上皇后,顯慶五年(660),李氏王朝已然是武氏天下;麟德元年(664),玄奘油枯燈滅,走完了65歲的一生。
又8年之后,懷仁終于實現(xiàn)了愿望,把相隔三百多年的王羲之和李世民、李治、玄奘放在一個碑上。等懷仁集字完成時,碑上所提及的人,大多已經(jīng)去世。懷仁這一生,人們只知道他做了這一件事,但這件事足以讓他載入書史。
《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在宋之前并不被重視,文人士大夫都不屑于學(xué),稱之為“院體”。直至明清時期,王羲之真跡毀佚殆盡,這個碑才被學(xué)者重視起來??赡苷驗椴槐恢匾?,讓它躲過了戰(zhàn)亂和掠奪,讓我們今天仍能在西安碑林見證這場神奇的“穿越”。
“二王”家族里的尋常小事
清代人把書法分為帖學(xué)和碑學(xué),帖學(xué)是以王羲之、王獻之為圭臬的傳統(tǒng)名家書法,而碑學(xué)大多指無名小人物的平民書法,如康有為所言魏碑“雖窮鄉(xiāng)兒女造像”,無不佳者。就有這樣一個帖,雖是出自“二王”一門,卻有龍門石窟造像的碑影,它就是收藏在遼寧省博物館的《萬歲通天帖》。
《萬歲通天帖》是王羲之、王徽之、王獻之、王薈、王慈、王僧虔等王氏七人十帖裝裱而成。這些信札,從東晉到南梁,歷時二三百年。唐代以來便有不少書家,從《萬歲通天帖》中揣摩六朝人的筆法。直到清代之后,越來越多的碑刻墓志出土,人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家族的書風演變與整個書法史息息相關(guān)。
啟功先生曾用《萬歲通天帖》與《龍門二十品》作對比,他說:“徽、獻、僧虔的真書和那‘范武騎’真書三字,若用刻碑刀法加工一次,便與北碑無甚分別。”我們未曾見過龍門石窟那些造像未刻前的樣子,也沒有看過洛陽那些墓志的書丹,但王氏一門的書跡給出了想象:也許,那時南北的文化交流,并不像地理上那么割裂,而南朝的書風傳到北方,也不像我們想象中那么漫長。
其實,《萬歲通天帖》不只是王家人筆法的傳承,這些信關(guān)乎生老病死、悲欣心情、尋常問候,既有書體演變的軌跡,又是他們生活過的痕跡。
其中,《姨母帖》是王羲之在姨母去世后,寫給朋友的一封信。這封信只有短短十幾個字,卻表達了無法言語的傷痛:哀痛摧剝。《初月帖》是王羲之到達山陰后給朋友的一封回信:“過囑。卿佳不(否)?”——“你的囑托我收到啦,你怎么樣呢?”古人問候的方式跟我們現(xiàn)在好像也沒什么區(qū)別。
還有王徽之的《新月帖》,就是叮囑那個收信的人“好好吃飯”。“卿佳不”“食不”……看完《初月帖》再看《新月帖》,原來古人在難過的時候,問候也不過是“吃了嗎”。
?。ㄗ髡呦怠墩l棹滿溪云:碑帖的另一種敘事》一書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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