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讀李商隱
李商隱,一直是我偏愛的詩人。
他有一句詩:“星沉海底當窗見。”之前看過多種版本的釋義,卻仍想不太明白。直至有一夜,看央視紀錄片《跟著唐詩去旅行》,其中一集《相見難》,講的是李商隱。劇組一行前往王屋山尋覓李商隱遺蹤,其中的一個畫面,簡直是電光石火間,讓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那是一個仰拍鏡頭,攝像機在林間慢慢地一搖到底——鈷藍的天上繁星閃爍,可不就是“星沉海底”嗎?山中的夜沒有光污染,人坐窗前,漫天星斗畢現(xiàn)眼前,鈷藍的天大海一樣,星星宛如沉到海底……如若神啟,激動得久久不能入睡。
李商隱的詩,克制、簡潔、深情、反復回旋、意象紛呈,讀起來總是讓人在確定與不確定之間——但其內核,永遠在那里閃閃發(fā)光。
二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夜雨寄北》,也是別樣的好。“君”,遠方的人,心心相印的人。大約來了一封信,訴盡思念,末了問一聲:“你幾時回長安?”
李商隱將情感的復雜、矛盾,表達得九曲回腸。
“未有期”,人生里的大多時候,我們是做不了主的,是無奈語。“君問歸期未有期”——并非我不曾思念你,許多事最終還得由命運安排。
當時的他在巴蜀一幕府中做著一份秘書的工作,得看上司的臉色,又無年休假。就算有,那幾天假,也不夠走到長安的。古時出行,無非坐船,抑或騎馬。山河阻隔,來回一趟,需要數(shù)月。見一面真難,天涯途遠,唯余相互思念,熾熱又絕望。
從當下寫到未來,再轉到當下——“巴山夜雨漲秋池”。此刻,我這里正下著大雨。秋風秋雨,落葉滿地,心情濕漉而滯重。忽然,語氣一轉,“何當共剪西窗燭”,這是心未死,便有憧憬——我們何時有秉燭夜談的那一刻呢?“共剪西窗燭”這一意象,無比詩性。最末一句“卻話巴山夜雨時”——到時見面了,要好好說說我在蜀地的雨夜。雨夜有什么追憶的呢?是雨夜對你殷切的思念。“卻話”,這語氣最是含蓄深情,牽動肝腸。
三
這是經(jīng)歷一次次破碎卻不改真摯的人。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一直偏愛這句詩,不曾去翻前人的釋義——又有多少人懂得詩人靈魂的景深?
隨著年歲增加,我有自己的理解:于我言,你是世間唯一的寶珠,愿將你永存于水晶盤中,如晤如對,一生不變。除此,世界與我無涉。不論你意于我何,只愿同沐一輪月,共飲一江水……
這個承諾太重了,搭上一生。但誰又能把握未來的心意呢?只是,此刻,我確乎奉上了我僅有的靈魂。
李商隱的詩域不僅寬廣,更有縱深。一部《詩經(jīng)》,不同年齡段翻開,都是迥異的人生滋味。如此,我們讀書,許多東西并非單純悟出來的,也是“活”出來的。
幼時,可曾懂得“心心相印”這個詞?直至讀到“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兩顆心打破物理界限疊合于一起了嗎?并不是,而是縱然遠隔千山萬水,彼此也心意相通。李商隱確乎驚才絕絕,輕易寫出兩性之間的靈魂契合。
四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
曾在云南巍山,夜登拱辰樓,邂逅一架古瑟,也曾親手觸摸。它并非五十弦,詩人顯然別有深意。
蚌病成珠,杜鵑啼血,都是擬人手法。“玉生煙”,多美的意象。長安附近的藍田產(chǎn)玉,日光溫煦,云嵐蘊含玉氣,繚繞成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從當下延伸至未來,再回到當下。實則,當下早已成為過去。他依然兩手空空。
生而為人,我們的一生均為不同的執(zhí)念所糾纏。如今,再讀這首詩,已掙脫小我的情感束縛,將其視作整個人生的遭際摹寫——不過是求而不得吧。你看我們的寫作,何嘗不是“曉夢迷蝴蝶”,又何以不是“春心托杜鵑”呢?不寫,簡直難以活下去。
不論某個具象的人,抑或抽象的文學,皆是值得我們追求并摯愛終生的。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生命短暫,我們更應該去愛這個世界,哪怕一陣微風,一片落花。
每當深秋,秋雨淋漓,心間總是要浮起他的那句惆悵之詩:“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
當年,屢屢科考不第的他,去河南王屋山尋道,一路頹廢迷茫。“落葉人何在”——他到底在追尋什么呢?尋覓的當真是一名得道高僧?他找的莫非是自己,尋覓靈魂的歸處。寒云太厚,遮蔽了路途。偌大的山,也容不下一個小小的人。
一生均在尋覓歸途的他,到底寫出了某種宿命感。
每每談及李商隱,總是讓人嘆息。他以紛繁意象,寫盡了世間幽微的情感和種種不如意。
然而,一生失意的李商隱在詩歌中得到了所有。他以一支筆刻畫著自己,成全著自己,他也終究成為漫天繁星中的一顆,一直璀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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