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書寫工具與載體的相依相契——文房的前世今生與漢字成形的時代特征
作者:雷黎明(浙江工商大學浙江省文化產(chǎn)業(yè)創(chuàng)新發(fā)展研究院研究員、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
“文房”一詞始見于南北朝文獻,《梁書·江革傳》載:“此段雍府妙選英才,文房之職,總卿昆季。”這里的文房指官府掌管文書之處。至唐,文房被用來泛指書房,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文房長遣閉,經(jīng)肆未曾鋪。”宋代以后,文房逐漸成為傳統(tǒng)漢字書寫工具和載體,即筆、紙、墨、硯“文房四寶”的省稱??v觀漢字發(fā)展歷史,正因有其書寫工具和載體作為物質依憑,才得以生生不息,世代傳揚。漢字發(fā)展史,也是漢字書寫工具和載體的演變史。
1.刀筆·質地堅硬的實物載體:漢字契刻成形
《易傳·系辭下》載:“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言上古無文字,結繩以記事,后不敷使用,圣人便發(fā)明書契文字。“書”“契”連用,正說明兩者在成就人類早期文化符號時,相依相隨,難斷區(qū)分。
新石器時代,彩陶出現(xiàn),實現(xiàn)了人類進化史上一次質的飛躍,而孕育漢字淵源的陶紋刻畫,也讓“書”“契”各自發(fā)軔:陶紋出自筆涂,刻畫出自刀契。山東大汶口陶文,書寫和契刻并存,足見其時筆已出現(xiàn),只是極為簡陋,或如元代陶宗儀在《輟耕錄》中所言:“以竹梃點漆而書”,即用小竹棍蘸漆料以書寫。時過境遷,大量原始社會的陶器刻符仍留存至今,無不展示著史前中華文明遺跡的成形主要以刀錐為筆,以陶面為紙。近年來,二里頭文化考古新發(fā)現(xiàn)為漢字起源研究引入了源頭活水。研究表明,其多樣的象形符號與商代象形文字存在承繼關系,而這些象形符號多刻畫于陶器表面,進一步說明刀錐和陶器構成了漢字系統(tǒng)創(chuàng)制前期的“文房”。
殷商時期,漢字大量創(chuàng)制,用于書寫的柔毫一直存在,但商王朝獨特的卜筮需求讓龜甲獸骨成了漢字的主要載體。在堅硬的甲骨上“鉆鑿陳卦”以“通神”,除了“書之”,更需“契之”。“筆”字初文為“聿”,甲骨文正像手持筆之形。“契”字《說文解字》作“栔”,“刻也”,以“丯、刀、木”會意,“丯”為刻痕,“刀”為刻具,“木”為契刻材料,載體雖有不同,但成形方式未變。
西周時期,宗法制度建立,禮樂文化大興,經(jīng)久耐用的青銅器具成了漢字的主要載體。銅器銘文的成形,范鑄為主,刀刻為輔,而對于范鑄所用之泥模,也非刀具不可成。“則”字金文從“刀”從“鼎”,為會意字,“刀”為銘刻工具,“鼎”為銅器代表,顯然其造字意圖是以刻銘銅器為“法則”,這種“法則”的內涵或許較為豐富,但應包含著成就泥范時對文字視覺形態(tài)美化的刻削刮磨,仍然未離開刀具的參與。
甲骨也好,青銅也罷,都帶有濃厚的權力地位象征。春秋以降,漢字的日常書寫需求迅猛增加,促使同樣的“刀筆”工具,開拓出了更加廣闊的“契刻”天地:石玉、磚陶、碑碣、摩崖、璽印、貨幣,材質多種多樣,形態(tài)各不相同,但漢字的成形仍然是“刀筆”的杰作。別具一格的“文房”內涵,成就了早期漢字的形態(tài)體勢,也開啟了漢字發(fā)展與“文房”演變密切呼應的時代風貌。
2.軟筆·簡牘向紙張演進:漢字書寫成形
東周時代,完全撇開毛筆的刻畫性金文出現(xiàn),讓毛筆書寫文字的情形日漸衰微。但值得慶幸的是,毛筆被一步步逼出宮廷御用書寫場合的同時,卻在民間日常應用中覓到了更加廣闊的用武天地。從玉石到簡帛,從契約到典籍,毛筆在漢字書寫中的權威地位漸漸得以確立。
據(jù)后唐馬縞《中華古今注》載,蒙恬始作秦筆,以柘木為管,以鹿毛為柱,以羊毛為被,謂之“蒼毫”。今天,素有“妙筆之鄉(xiāng)”之稱的河南項城孫店鎮(zhèn)仍然流傳著蒙恬拔兔毛制筆以傳令的民間傳說。然而,1954年,湖南長沙左家公山戰(zhàn)國楚墓發(fā)掘出一支保存完整的毛筆,筆桿長18.5厘米,一頭剖為四片,夾兔毫于其中,以麻絲纏束,其形制與今日毛筆近似,是目前所見最早的毛筆實物。
毛筆的大量使用,使其需要尋求與之匹配的載體,于是,取材方便,容易整治的簡牘成了最佳選擇。簡牘作為漢字載體,應不會晚于商代。《尚書·多士》載:“惟殷先人,有冊有典。”甲骨文“冊”字作兩條繩索將數(shù)條竹木簡片編連成冊形;“典”字從廾、從冊,表示雙手捧握簡冊。簡牘的大量使用,實現(xiàn)了漢字的書寫自由,也大大提升了漢字的書寫速度。春秋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著書立說,正是得益于簡牘的廣泛使用。近些年來,大量戰(zhàn)國楚地竹簡文獻出土刊布,有力地證明至遲在戰(zhàn)國時代,簡牘已然成了最為重要的漢字載體。毛筆和簡牘成為“文房”的核心內涵,讓漢字的成形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書寫時代。不過,簡牘易燃、易裂,搬運不便,空間有限,作為漢字載體,仍受到諸多實踐性制約。相傳,秦帝日批公文百廿斤,是為真實寫照。社會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科技文化日新月異,新的文字載體紙張呼之欲出。
紙張的出現(xiàn)無疑是中國乃至世界文化史上的一場革命,它比此前出現(xiàn)過的任何一種文字載體都具有更大的優(yōu)越性。早在西漢時期,我國先民就嘗試用各種材料制成了所謂的絮紙、麻紙。到了東漢,蔡倫改進造紙工藝,紙張作為價廉實用的載體,很快得到普及應用,簡牘迅速退出了歷史舞臺。往后,歷朝歷代的造紙技術愈發(fā)精進,給漢字書寫與文化傳播帶來了革命性進化,“文房”的真正內涵也得以實現(xiàn)。唐宋時期,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相繼發(fā)明,解放了漢字抄寫的桎梏,漢字與歷史文化的傳播得到了史無前例的增強。
3.硬筆·科技元素與虛擬數(shù)字化介質:漢字多元成形
東漢時期,佛教傳入我國,一時抄寫經(jīng)書盛行,西方書寫工具東漸。至唐代,吐蕃人將竹筆帶入西域,漢民族也開始使用硬筆進行漢字書寫,但使用范圍有限。20世紀初,中西文化交流逐漸密切,融入科技元素的硬筆傳入我國。1928年,上海自來水筆廠創(chuàng)建,國產(chǎn)鋼筆開始批量生產(chǎn),鋼筆的使用逐漸普及。隨后,鉛筆、圓珠筆等書寫工具也在我國開始使用并迅速發(fā)展普及,漢字書寫迎來了硬筆時代。
步入信息化社會,電報、電話、電視等相繼發(fā)明和應用,讓文化信息得以通過語音、圖像來儲存和傳播;特別是伴隨電子信息技術及網(wǎng)絡技術的開發(fā)和應用,漢字載體的成員增添了磁盤、光盤等虛擬數(shù)字化介質,使得漢字的成形能夠借助數(shù)字化技術的編碼、解碼而輕松實現(xiàn),也能夠在紙、碑、石等傳統(tǒng)載體和電子屏幕等數(shù)字化載體之間自由轉換。漢字的書寫工具和載體邁入了全新發(fā)展時代。
正如有學者所言:“電子計算機的使用,是人類文化發(fā)展史上繼造紙術、印刷術、打字機之后第四次偉大的文化工具的革命。古老的方塊式漢字終于適應了這場革命,這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件事情。”科學技術推動“文房”的內涵發(fā)生著巨大變化,“文房”反哺了漢字的多元化成形。
縱觀“文房”的前世今生,書寫工具“刀筆”在陶碣、甲骨、鐘鼎等堅硬載體的次第實踐中走向了衰微;“軟筆”在簡帛向紙張劃時代的演進中異軍突起;近代以來,“硬筆”與紙張“切磋磨合”的同時,科技元素的介入讓書寫工具和載體走向了多元。但不論如何,書寫工具與載體相依相存,相互成就。書寫工具迭代更替,總會在與時俱進中適應最佳的承載客體;載體移時變革,一直在物競天擇中契合獨特的書寫工具。
時至今日,漢字信息的交流與傳播幾乎離不開數(shù)字化介質,承載著幾千年歷史文化的古老漢字與現(xiàn)代科技完美結合,使得漢字文明的魅力與光彩更為耀眼。
《光明日報》(2024年08月25日 0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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