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biāo)題:在寂靜的空山中夜行
作者:李敬澤
我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方式,人們把這叫作“講演”或“演講”。對我來說,這就是一種試煉,是與世界建立面對面的連接的考驗。人們在等著,我心懷恐懼,怕什么呢?怕臺下正在等待的眾人嗎?他們中也許有熟識的人,但大部分、絕大部分不熟、不認(rèn)識。他們是陌生人,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因為你不知道他是誰,說話變成了沒有導(dǎo)航、沒有地圖的遠(yuǎn)行。而你將要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他們沉默著,等待著你。這就像在寂靜的空山中夜行,你要走出一條路,抵達(dá)這山中的每一棵樹。
更可怕的是你自己。你發(fā)現(xiàn)你是干涸的,你不知道說什么、怎么說。你回到了早年間的噩夢——面對一張考卷,你沒有答案,所有的人都等待著看你張口結(jié)舌、兵荒馬亂。
幾乎每一次你都想臨陣退縮,你想,你最喜歡的地方其實是在沉默的人群里,無聊地望著臺上。你多么想這一切沒有開始就馬上結(jié)束,停電吧,解散吧,讓我們各自散去、獨自散去,讓孤獨的人融化進(jìn)這溫暖的良夜。但是,來不及了,必須上去,必須開始了。
然后,就開始了。就有了這樣一本書。——對我來說,這是另一種跑步。你其實根本不想跑,散步、坐著、躺著,怎么著都比跑步舒適舒服。但是,你不慣著自己,命令自己跑起來。最初的五百米、一公里天人交戰(zhàn)啊,肉身沉重啊,但是堅持,漸漸地,抽絲剝繭了,閃閃發(fā)亮了,你的骨頭、你的肉都輕了,你飄了。你看著自己奔跑,看著你的聲音、你的話一句一句聯(lián)翩而飛如鳥,你對自己都有點滿意了。
但怎么可能滿意呢?事后我拿到速記稿,即興的聲音化為文字落在書面上,就像大水過去袒露出混亂的河床。聲音發(fā)生于時間,聲音是我們真實的生命,聲音一定包含著遲疑、卡頓、含混,聲音中帶著口水,帶著生理性的習(xí)慣、生理性的沒睡好和累;聲音會迷失方向,走著走著不知該往哪兒去了,于是就浪費時間,原地轉(zhuǎn)圈兒,用廢話填平空白;某個瞬間,一個念頭冒出來,閃閃發(fā)亮,但是它飛得太快,聲音來不及追上它,徒留遺憾。聲音是時間是生命,不可倒流,不可追回,沒有完美的聲音,正如沒有完美的生命。
然后,我就慢慢地在電腦上修改。書面不是時間,而是空間。我們不可能擁有完美的時間,但作為一名建筑師,我們可能擁有完美的空間。這時,事情變得美好舒適,不著急,不焦慮,就像一個導(dǎo)演開始剪輯,一寸一寸地打量我的聲音我的話,讓邏輯的線條清晰地浮現(xiàn),讓飛走的鳥回來,完美地再飛一遍。這是在寫文章,是在蓋房子,但是,這又不同于一般的寫文章——一般的寫文章,沒有對象、沒有聲音、沒有現(xiàn)場;現(xiàn)在,當(dāng)你行進(jìn)在這篇文章里,你是在回到、重現(xiàn)那個現(xiàn)場。那是一個更完美的現(xiàn)場,沒有了遲疑,沒有了混亂,你的聲音流暢地指引著你,如同一名指揮家。你注視著人群,或者人群中某一個人,你在和他或她或他們對話,你讓話一句一句地說出來,用聲音和話搭建一個完美的花園,你和他們一起在其中漫游、盤旋。
——這是我特別喜歡這種方式的原因。先說話,讓聲音流淌,然后在書面上修改完善。把時間再過一遍,把生命再經(jīng)歷一次。更完美的一遍和一次。
于是,就有了這本小書。
《空山橫:講演集,關(guān)于文學(xué)關(guān)于人》
李敬澤 著
譯林出版社
2024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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