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凌寒 金陵客
皮佳佳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在新作《四時之外》里,朱良志以《詩經》中的一首小詩開頭,思索萬古長河中一個生命逗留的意義,打開了中國藝術中的“時間”靈境,展露中國藝術獨有的時間超越性觀念。朱良志是著名的美學家,致力于中國美學和中國藝術的研究,此前已出版《中國美學十五講》《真水無香》《一花一世界》《南畫十六觀》等著作。他的研究立足中國傳統(tǒng)文化脈絡,以飽蘸個體生命體驗的詩意筆觸和哲學思致,澄清了中國藝術的美學特質和精神底色。
《四時之外》分為甲編“瞬間即永恒”、乙編“時間的秩序”、丙編“歷史的回聲”和丁編“盎然的古趣”,共十六章。四編悄然對應著春夏秋冬四時。朱良志曾在《南畫十六觀》中引用白居易詩“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在《四時之外》中,朱良志再次提到此詩,希望從時間問題入手,拓展這首詩的意味,寫出一朵“無四時”的花,將時間凝固,將春留住,探討傳統(tǒng)藝術在時間和歷史反思中所包含的深邃生命智慧。此書貫穿于“生命超越美學”的主題,并在新的維度闡釋中國藝術的基礎理論和重要觀念。
書題“四時之外”典出清代畫家惲南田的一則畫評,“其意象在六合之表,榮落四時之外。”朱良志以“四時之外”為題,一方面點出了中國人獨特的宇宙意識。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中國人心中的宇宙本體,就是這時間與空間交織的生命世界。另一方面,中國藝術靜觀四時,又能超越四時,要在變化的表相中呈現(xiàn)不變的精神和心靈境界,超越流俗時間觀念,超越日常,以心靈之力造出恒久棲息地,讓人心之花在四時之外綻放。
瞬間永恒
朱良志在書中回答:永恒在何處?永恒是人心中存有的一種從容天地間的感覺,那是在時間深處映照生命的真常。在中國藝術獨有的美學之思中,時間自有一番變幻,在庸常之外為人們營造一處棲息地。
人生是短暫的。人總會在時間的流逝中感嘆浮生若夢,而在朱良志看來,中國藝術中的永恒感體現(xiàn)在生生接續(xù)、超越生滅、崇尚天趣的思想中,在筆墨氤氳、老樹枯藤、茶熟香溢的日常生活中。
中唐以來,中國藝術中對人生與時間的思索逐漸出現(xiàn)了變化,宋代士人更是突破視界,切入生生不已的大化宇宙,把人生視為長久的延續(xù)。唐代詩人張若虛在江畔徘徊,望著一輪明月,他不禁吟出:“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在變與不變的對比中,詩人探求到宇宙的恒常,在水與月的鼓蕩中指向了人的飽滿生命狀態(tài)和價值。到了宋代蘇軾這里,如果從宇宙整體看,個體將歸于更大的永恒,故而賞月之人將山間之明月、江上之清風,同歸于宇宙的恒久。也是在同一輪明月下,朱良志領會著古人的月下之詩,點化出中國藝術的超時間境界。這是一種超越“知識時間”、呈現(xiàn)天地本然的“生命時間”。
心接千載
“一剪寒梅,幾片紅葉,缺月掛疏桐,風擊筼筜聲,抖落出一天綠意的芭蕉雨,琴罷倚松玩鶴、直與天地一體的境界,都使人忘懷所以,歌嘯出地,人似乎從時間的牢籠中脫出,歷盡歲寒而不改容顏,馳騁于萬古之原。”書中,朱良志以詩哲般的語言,寫出四時美景,從“開畦分白水,間柳發(fā)紅桃”的春情,到“藍溪白石出,玉山紅葉稀”的秋意,其實這寒梅紅葉也是人們默契造化的心境。
中國藝術看重心靈和體驗。藝術家在“心源”與“造化”的共生中創(chuàng)造出真美合一的藝術境界。朱良志在《四時之外》中指出,人困在時間中,根本原因是由人內在心靈的迷惘造成的,要發(fā)明本心,用心靈實現(xiàn)“時間的突圍”。王維作《袁安臥雪圖》,天地皆白,獨有一株翠綠芭蕉。芭蕉是易朽之物的象征,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出現(xiàn)在冬天,而王維以其獨有思致,改變時空秩序。“從時間邏輯上看,雪中芭蕉之類的描寫荒誕不經;但從‘妙觀逸想’角度看,卻又深有理趣。因為藝術是詩的,詩是心靈之顯現(xiàn),打破時空秩序,建立基于生命的邏輯,是藝術創(chuàng)造之當然途徑。”
古趣悠然
中國人敏感于時間,并在其間品咂生命之美。前人的書跡,泛黃的絲絹,古銅器上的銹綠,都讓人留戀。人們要品味的,正是凝結其上的時間?!端臅r之外》討論了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與“古”有關的諸多藝術觀念,“古雅”是透出時間、歷史的魅影,從古今、天人秩序中“峭拔”而出的生命意趣。“高古”以抽離的狀態(tài)來思考人生價值,在極限中釋放生命情懷。“古意”是本初之意、樸素之意,要表現(xiàn)超越時間、歸復真性的創(chuàng)造精神。而凝聚著“古味”的苔蘚、古硯、丑石、老樹、舊宅,都是中國人領會的古趣悠然,也是中國美學獨有的時間滋味。
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人們就是在古意中撫玩時間之美,喚醒人的真實生命感覺。朱良志在書中提到“古井、古鏡、古潭”三個喻象。這既是無所黏滯的境界,又是照見自我的鏡鑒。一個“我”,照見多少古人的真實面容;一個“我”,喚醒了久已麻痹的燦然感性。一個“我”,帶著作者自我體認的溫度,一個“我”,讓多少人看見了久已疏離的我。
宗白華說:“借幻境以表現(xiàn)最深的真境,由幻以入真,這種‘真’,不是普通的語言文字,也不是科學公式所能表達的真,這只是藝術的‘象征力’所能啟示的真實。”《四時之外》以中國藝術尋真之眼,勘探時間中的雋永之美,讓四時變幻的景色映入心靈,呈現(xiàn)瑩然躍出的真境。朱良志敏銳捕捉到了中國藝術中的關捩,以時間之境映照出歷史回響、詩意繾綣、清雅玄想以及人生意態(tài)。正如書中之言,“心有‘真宰’——控制住往古來今,主宰萬類群有,將存在的權柄掌握在自己手中,永恒的古菱花便會燦然呈現(xiàn)。”站在照徹真性的菱花古鏡前,我們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朵花,開在四時之外。
?。ā端臅r之外》,朱良志著,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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