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捎話》寫完后,我的另一部小說也已經(jīng)準備充分,故事是發(fā)生在二百多年前的土爾扈特東遷,回歸祖國。我為那場十萬人和數(shù)百萬牲畜犧牲在路上的大遷徙所震撼,讀了許多相關(guān)文字,也去過東歸回來時經(jīng)過的遼闊的哈薩克草原,并在土爾扈特東歸地之一的和布克賽爾縣做過田野調(diào)查。故事路線都構(gòu)思好了,也已經(jīng)寫了好幾萬字,主人公之一是5歲的江格爾齊。寫到他時,《本巴》故事出現(xiàn)了。那場太過沉重的“東歸”,被我在《本巴》中輕處理了。我舍棄了大量的故事,只保留12個青年去救赫蘭齊這一段,并讓它以史詩的方式講述出來。我沒有淹沒在現(xiàn)實故事中。
讓一部小說中途轉(zhuǎn)向的,可能是我內(nèi)心不想再寫一部讓我疼痛的小說?!渡釉挕分械膽?zhàn)爭場面把我寫怕了,刀砍下時我的身體會疼,我的脖子會斷掉,我會隨人物死去。而我寫的本巴世界里“史詩是沒有疼痛的”,死亡也從未發(fā)生。
《本巴》出版后的某天,我翻看因為它而沒寫出的東歸故事,那些曾被我反復(fù)想過的人物,再回想時依然活著?;蛟S不久的將來,他們?nèi)康鼗钸^來,人、牛羊馬匹、山林和草原,都活過來。這一切,有待我為他們創(chuàng)生出一部小說的時間來。一部小說最先創(chuàng)生的是時間,最后完成的也是時間。
我常做被人追趕的噩夢,我驚慌逃跑。夢中的我瘦小羸弱,唯一長大的是一臉的恐懼。追趕我的人步步緊逼,我大聲呼喊,其實什么聲音都喊不出。我在極度驚恐中醒來。被人追趕的噩夢一直跟隨我,從少年、青年到中老年。個別的夢中我沒有驚醒,而是在我就要被人抓住的瞬間,突然飛起來,身后追趕我的人卻沒有飛起來。他被留在地上。我的夢沒有給他飛起來的能力。
我常想夢中的我為何一直沒有長大,是否我的夢不知道我長大了??墒?,另一個夢中我是大人,夢是知道我長大的。它什么都知道。那它為何讓我身處沒有長大的童年?是夢不想讓我長大,還是我不愿長大的潛意識被夢察覺。
在我夜夢稠密的年紀,夢中發(fā)生的不測之事多了,我在夢中死過多少回都記不清。只是,不管多么不好的夢,醒來就沒事了。我們都是這樣從噩夢中醒來的。
但是,我不能每做一個噩夢,都用驚醒來解脫吧,那會多耽誤瞌睡。一定有一種辦法讓夢中的事在夢中解決,讓睡眠安穩(wěn)地度過長夜。就像我被人追趕時突然飛起來,逃脫了厄運。把夢中的危難在夢中解決,讓夢一直做下去,這正是小說《本巴》的核心。
在《本巴》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夢中,江格爾史詩是現(xiàn)實世界的部落傳唱數(shù)百年的“民族夢”,他們創(chuàng)造英勇無敵的史詩英雄,又被英雄精神所塑造。說唱史詩的齊也稱說夢者,本巴世界由齊說唱出來。齊說唱時,本巴世界活過來。齊停止說唱,本巴里的人便睡著了。但睡著的本巴人也會做夢,這是說夢者齊沒有想到的。剛出生的江格爾在藏身的山洞做了無盡的夢,夢中消滅侵占本巴草原的莽古斯,他在“出世前的夢中,就把一輩子的仗打完”。身為并不存在的“故事人”,洪古爾、赫蘭和哈日王三個孩子,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與生俱來的好玩故事。所有戰(zhàn)爭發(fā)生在夢和念想中。人們不會用醒來后的珍貴時光去打仗,能在夢中解決的,絕不會放在醒后的白天。赫蘭和洪古爾用母腹帶來的搬家家和捉迷藏游戲,化解掉本巴的危機,部落白天的生活一如既往。但母腹中的哈日王,卻用做夢,讓所有一切發(fā)生在他的夢中。
《本巴》通過三場被夢控制的游戲,影子般再現(xiàn)了追趕與被追趕、躲與藏、夢與醒中的無窮恐懼與驚奇,并最終通過夢與遙遠的祖先和并不遙遠的真實世界相連接。
寫《本巴》時,我一直站在自己的那場噩夢對面。像我曾多少次在夢醒后想的那樣,下一個夢中我再被人追趕,我一定不會逃跑,我會轉(zhuǎn)過身,迎他而去,看看他到底是誰。我會一拳打過去,將他擊倒在地??墒牵乱粋€夢中我依舊沒有長大到跟那個追趕者對抗的年齡。我的成長被夢忽略了。夢不會按我想的那樣去發(fā)生,它是我睡著后的生活,不由醒來的我掌控。我無法把手伸到夢中去幫那個可憐的自己,改變我在夢中的命運。但我的小說卻可以將語言深入到夢中,讓一切如我所愿地發(fā)生。
寫作最重大的事件,是語言進入。語言掌控和替代發(fā)生或未發(fā)生的一切。語言成為絕對主宰。所有故事只發(fā)生在語言中。語言之外再無存在。語言創(chuàng)始時間、泯滅時間。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語言進入到冥想多年的那個世界中。我開始言說了。我既在夢中又在夢外看見自己。這正是寫作的佳境。夢中黑暗的時間被照亮。舊去的時光又活過來。太陽重新照耀萬物。那些坍塌、折疊的時間,未被感知的時間,被夢收拾回來。夢成為時間故鄉(xiāng),消失的時間都回到夢中。這是語言做的一場夢。
這一次,我沒有驚慌逃跑。我的文字積蓄了足夠的智慧和力量。我在不知不覺中面對著自己的那場噩夢,難言地寫出內(nèi)心最隱深的意識。與江格爾史詩的相遇是一個重要契機,史詩給了我巨大的夢空間。它是遼闊大地。我需要穿過江格爾浩瀚茂密的詩句,在史詩時間之外,創(chuàng)生出一部小說足夠的時間?! ?nbsp;(劉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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