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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書房 走向世界

23-07-20 08:47 來源:中國青年報 編輯:張?zhí)m琴

  2019年2月,鐘叔河在家工作。受訪者供圖

  《鐘叔河集》 岳麓書社 2022年12月出版

  《走向世界叢書》

  鐘叔河和朱正一起慶祝生日。受訪者供圖

  年輕時的鐘叔河和妻子。受訪者供圖

  1979年秋,鐘叔河到出版社工作,開始編輯《走向世界叢書》。受訪者供圖

  92歲的鐘叔河很少離開他的書房。

  他很少出門,一生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留在湖南,因為暈車暈船,他只去過北京4次,第一次去錢鐘書家,因為暈車,他連地址都沒留下就匆匆離開了。

  自從把客廳改造成書房以后,他連下樓的次數(shù)都減少了。訪客來家看他,話題也八九成不離書。作為出版界的資深編輯,鐘叔河不會用電腦,不會外語,也不習(xí)慣用手機。就連做書,也是從49歲才開始的。

  20世紀80年代初,鐘叔河接連出版了第一批走出國門的清朝人在外國的回憶錄、游記,把合集取名為《走向世界叢書》。這套叢書很快被許多讀書人奉為現(xiàn)代化的啟蒙讀物,給當(dāng)時的中國打開一扇窗。他還冒著風(fēng)險出版了《曾國藩全集》和包括“散文全集”在內(nèi)的周作人全部作品。

  事實證明了鐘叔河作為出版人的眼光:周作人、曾國藩的書籍在后續(xù)二三十年多次再印,受到多家出版社和讀者的歡迎。一位出版界的后輩說,鐘叔河只用了9年,就超越了許多出版人工作一生的成就。

  書瘋子

  兩年前中風(fēng)后,他就被困在一米寬的家庭病床上。他讓保姆把上半截床搖成60度角,再在床上架一張小書桌,外套只穿左半身,因為他要用能活動的右手干活。

  他總是工作到晚上11點。盡管妻子朱純在去世之前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不要睡得太晚”。他要忙的事情有很多,最重要的是出書。

  他在病床上接連出了十卷本的《鐘叔河集》和好幾本隨筆、雜文集。

  鐘叔河的家從來不缺訪客。只一個白天,訪客丟棄的塑料鞋套能扔滿半個垃圾桶。與鐘叔河交往的人,不僅有高級知識分子,還有“文革”坐牢時認識的管教,工廠里一起做木工的徒弟和木匠。他鼓勵保姆多看書,如果發(fā)現(xiàn)保姆刷短視頻會不高興,“多讀書還可以教給你的子孫”。

  他的書又多又雜。從小,他被父親允許在家里的書房里肆意讀書。在書海里,他跟著朱自清游歐洲、去倫敦,跟容閎去西學(xué)東漸,和周作人一起觀察賣汽水的人,捧著曾國藩寫給家人不乏文字趣味的《曾文正公家書》,看那個時代最聰明的那批文人給貧弱的中國開的各種各樣的“藥方”……那間書房開闊了少年想象力的空間。

  唯一一次看書被勸阻,是10歲那年,一位不成材的堂叔惡意地給了他一本《金瓶梅》,被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狠狠地罵了那位堂叔,將書丟還給了他。

  18歲那年,他跟著他喜歡的一個女同學(xué)報考了湖南省新聞干部訓(xùn)練班,并在新中國成立前兩個月,正式成為《新湖南報》記者。4年后,他與同事朱純戀愛、結(jié)婚生子。

  好日子沒過上幾年。1957年,26歲的鐘叔河被打成右派,開除公職。他突然變成要打零工的無業(yè)游民,收入變少,但他看上去還是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喜歡為來客留飯。

  當(dāng)時,一位好友來探望鐘叔河,知道無法改變鐘叔河對運動的看法,搖搖頭,嘆了口氣,“對于你我是沒有什么好說的了。我只擔(dān)心你的孩子,你將給她們什么樣的影響”。

  “我將以我自己為榜樣來教育她們。”鐘叔河立即回答。

  半個多世紀后,他的女婿在鐘叔河的病榻前對記者說,他那時明明受過那么多苦,但現(xiàn)在每次和人提起,總是津津樂道,覺得社會上很多人比他更苦。一位采訪過鐘叔河的編輯說,鐘叔河在大自然里長大,從小和宗族的七大姑八大姨打交道,他身上有煙火氣,懂人情世故。

  為了養(yǎng)活4個女兒,他在長沙的街道上拖板車,當(dāng)過倉庫的搬運工、木模工、化學(xué)工、電鍍工。他還做過制圖員,畫過農(nóng)學(xué)院、醫(yī)學(xué)院那些關(guān)于植物、人體器官的教學(xué)掛圖。他手巧,做得一手好木工活。

  逛舊書店是他那會兒唯一的愛好,他擠出錢買書看,冬天他拿頭上的氈帽換周作人的舊書,還拿著父親的高知特種借書證到省圖書館借書,甚至在拖板車拖到身體快散架的時候,還去借刻本的《金瓶梅》,要“給10歲時的初讀補課“。

  他涉略各種各樣的書,天文學(xué)、樹木學(xué)、人類學(xué)等,還把《資治通鑒》、二十四史等都通讀了一遍。

  此外,他還從舊書店的故紙堆里淘了不少清人出國筆記,他把這些舊資料挑出來,再分門別類地保管。他甚至把自己收到的友人來信都妥善保管,“書信不收集就是一堆廢紙”。

  他記得一張明信片,是摯友朱正被劃為右派期間從勞改場寄來的。其中有一句話,鐘叔河到現(xiàn)在還能背出來:“長沙故人問我,為道賤軀頑健,書癖卻依然。”

  朱正去勞教前,鐘叔河陪他去派出所遷戶口。兩個27歲的小伙子排在長隊里,前面的朱正輕輕念了一句“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fù)陳”。鐘叔河反應(yīng)過來,那是《贈白馬王彪》,是陳留王曹植與白馬王曹彪被長兄曹丕強迫分離時,寬慰對方寫的詩,他小聲接著背誦了下一句,“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他們淚流滿面,一前一后誰也不看對方。

  即使“文革”期間,鐘叔河被判刑10年,最黑暗的日子里,他也在讀書思考。他說:“飯還是要吃的,書還是要讀的,決心好好活著,人是不會死的。”“思想更是牢門關(guān)不住的。”

  他把那段時間比作狂風(fēng)大浪,他自己是坐船的人,“我們坐在船艙里是無能為力的。坐不坐船,坐什么船,這船多快的速度,走什么航線,坐船的人事先并不能夠選擇,如果自己能夠做一點主就好了。”

  年歲漸長,他對小時候讀過的書和人有了新的認識。

  他很喜歡法國詩人繆塞的一句話,“我的杯子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子喝水”。他堅持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在牢里,他和好友朱正依然在作詩、依然在探討歷史問題,聊法國大革命,討論中國要往何處去?中國為什么會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

  他找到的答案是,中國的根本問題就是要走向世界。

  微光

  走向世界的呼喚,不僅是鐘叔河發(fā)出的,某種程度上,是當(dāng)時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呼聲。

  平反后,他一度想遠離文字工作,不再回報社,憑著之前積攢的知識,找從前認識的省機械工業(yè)局長,表示想到機械廠當(dāng)工程師。但那位機械局長卻安排他去秘書科,讓他當(dāng)“筆桿子”,他拒絕了。恰好朱正向省出版局推薦了他,他最后還是回歸到以文墨為生上。

  剛進出版社,他決定要出版清朝第一批走出國門的中國人的回憶錄,從300多種近代清人親歷西方的筆記中,挑選出100種選印,每一種印成一本小冊子,每月出一種,再配一篇自己寫的敘論,概括和介紹作者和書的背景,合集取名為《走向世界叢書》。

  他解釋:“我要編走向世界叢書,就是促使中國快一點走向世界。”他要兼顧編輯和寫作,工作任務(wù)重,甚至連家人看電視熱播劇,他都在旁邊編書,“當(dāng)然得抓緊,四十九、五十歲的人了,不抓緊不行??!”

  他的“亦師亦友”蕭乾回憶,他主持岳麓書社時,十大卷800萬字的《走向世界叢書》就一本本地問世了。這是一位學(xué)者只手(他只在很短時期有過一位助手)編出來的……也是一位受過委屈的知識分子在復(fù)蘇之后對民族文化事業(yè)的重大貢獻。

  錢鐘書原不認識鐘叔河,讀到《走向世界叢書》后,和《讀書》編者董秀玉說,如果這套叢書的編輯來北京,一定帶他來家里見面。

  第一次見面,錢鐘書建議鐘叔河把每一種書的敘論單獨合集出版,他主動提出愿意為之作序,“弟素不肯為人作序,世所共知,茲特為兄破例,聊示微意。”錢鐘書早年也讀過部分清朝人出國回憶錄,他認真挑出書里的錯誤,寫信告知鐘叔河。

  鐘叔河回憶,在那時,他只不過是剛剛?cè)胄械某霭嫒?,而錢鐘書是著名的作家,卻愿意為后輩寫序、挑錯,“他不是出于喜歡我個人,而是肯定這套叢書的價值。”

  還有許多股力量,在推著《走向世界叢書》和鐘叔河往前走。翻譯家楊憲益鼓勵鐘叔河把書籍翻譯成英文,在國外出版,甚至擬好英文譯名:From East To West。另一位翻譯家楊豈深自愿幫忙校對英文譯文。還有許多不相識的出版人,熱情地寫書評向讀者推薦這本書。

  鐘叔河回憶,這本書出版于“改革開放已經(jīng)被確定為國策但還在不斷受到干擾和懷疑”的時候,他作為編輯,“亦不過是半推半就地想為改革開放打打邊鼓而已”。這部叢書的讀者,大多是20世紀80年代的知識分子,很多人提起它時,最多的用詞是“啟蒙”。

  在鐘叔河身上,生意人的精明與文人的清高同時存在。當(dāng)他擔(dān)任岳麓書社總編輯時,有個上級想出版?zhèn)€人詩集,鐘叔河拒絕,說岳麓書社只出古人的書、死人的書;湖南省要撥給岳麓書社每年10萬元補貼,他也不要,生怕被要求要出這個上級的書,賠的還不止10萬。

  他認為,圖書出版要多一點文化氣,多一點歷史感,出書不能只看時效,“不能百分之百跟著什么什么走”,編輯要有文化歷史的眼光,看準了哪些書通過了歷史的篩選并將繼續(xù)保持歷史上的地位。

  鐘叔河說,自己從小就頑皮、不聽話,只不過甘愿為出版書籍冒一點風(fēng)險。他在1992年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編輯,能發(fā)出的光和熱甚至不及爝火,但我編的書,我寫的文章,我所進行的一點研究,總可以發(fā)出一點微弱的光,投射在人們摸索前進的道路上。”

  他說:“我出的所有的書,都指向一個方向,中國不能不改變。”

  蕭乾感慨,鐘叔河是一個果敢的編輯,不怕自找麻煩,“膽小鬼永遠難成氣候”。

  繼續(xù)走向世界

  鐘叔河終于在古稀之年去了西半球。

  他去了美國探親。第一次去舊金山天使島,他居然像導(dǎo)游一樣,將天使島強制去美華人居留的歷史介紹給同行的女兒女婿——那是他早就在書中讀過的內(nèi)容。他跟著女兒女婿在美國生活了將近一年,因不會外語,大多時候泡在當(dāng)?shù)氐膱D書館,讀了相當(dāng)多館里的中文書。

  美國之行過去20多年了,提起美國,他第一件說的事是,美國各地圖書館服務(wù)很好,一次能借許多書,還書只要投入郵箱即可。讀者想要哪本書,還可以請外地的圖書館郵寄到家。

  可他的中國胃適應(yīng)不了美國飯菜。他惦記著長沙的春筍、菌子、“黃鴨叫”,還有過去老長沙茶館賣的油餅……跟大多長沙人一樣,他無辣不歡。

  但他現(xiàn)在吃不了一點辣了,也品不了最新鮮的春筍,只能依靠料理機攪拌的流食,維持日常的營養(yǎng)。

  年輕人給他買來長沙最火爆的奶茶,他嘬了一口,給出資深吃貨的點評,“還可以,但不能天天喝。”

  如今,他的4個外孫女也都走向世界,去海外留學(xué),有的已經(jīng)歸國,生活得很好。

  早些年,他曾計劃親自教外孫女學(xué)古文,從《論語》《孟子》《左傳》等傳統(tǒng)作品里摘選文言文,再用白話翻譯、評注——他深知古文之美,想把老祖宗的寶貝傳給下一代。

  可惜,4個外孫女都接連去外國留學(xué),沒有人學(xué)文科。他只好把這些資料發(fā)表在報刊上,慢慢地攢成《念樓學(xué)短》。如今,這本書已經(jīng)再印再版多次,是許多家長會給孩子購買的學(xué)習(xí)文言文的讀物。

  不過,老友朱正看不上這些市場成功的小書,認為鐘叔河能力強,聰明,不該把時間花在寫《念樓學(xué)短》這種短文上,而應(yīng)該花力氣鉆研更深入的研究課題。但鐘叔河說,“朱正高看我了”,他說他的學(xué)歷只不過高中二年級,沒有太多學(xué)問。

  他也希望《走向世界叢書》走到西方去??上В钡浆F(xiàn)在,已經(jīng)譯成英文的《走向世界叢書》仍沒有出版。

  1987年,鐘叔河離開了岳麓書社,原先出版100種記載的計劃也被迫暫停,只出了35種。剩余的圖書資料,被鎖在三四個箱子里,跟著鐘叔河輾轉(zhuǎn)搬了幾次家。鐘叔河把心頭的郁結(jié)傾注在給友人的信上,寄給那些支持他出版的師友。

  有朋友回信寬慰他:“以前,早死幾年沒關(guān)系,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事。如今,多少事等我輩去做,可以珍貴自己的軀體了。您說是不?”

  出版人戴文葆和他見面不多,在書信里吐露和鐘叔河相似的經(jīng)歷,“家母目不識丁,又笨拙,但從不羨慕,更不嫉妒他人的富貴,她老人家安貧守拙一生。77年聽說我落實政策,又要上北京去,不禁大哭!”

  同輩人的經(jīng)歷、自己在出版業(yè)的起落,讓鐘叔河明白,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有力而強大,是獨一無二的,這注定了中國走向世界艱難又漫長。

  如果可以自由擇業(yè),他寧愿當(dāng)一名木工。他的4個女兒從小看著父母因讀書而受苦,很怕學(xué)文科。鐘叔河平反后,能操刀使鋸的時候太少了——在樓房里生活,連釘一顆釘子都怕妨礙鄰居,他只好繼續(xù)寫文字。

  晚年的鐘叔河最不喜歡去散步,寧愿去塵土飛揚的工地看工人修路,也比去公園看老年人鍛煉身體強,彼此就像照鏡子,相互提醒日子不多了。

  那些跟著鐘叔河搬家的數(shù)十種清人出國筆記,最后在2011年,由岳麓書社的中青年編輯接過了接力棒,完成鐘叔河30多年前未竟的工作。2016年年底,100本全部出版。

  我的衣服穿不爛了

  如今,鐘叔河想要闖出房間都沒力氣了。

  2021年,鐘叔河中風(fēng)后,岳麓書社的編輯李緬燕去醫(yī)院探望。鐘叔河一個勁地寬慰李緬燕,“我不會死的,我現(xiàn)在要死我也沒有力氣。我要從窗戶跳下去,我也要爬到窗戶邊,但我現(xiàn)在爬不過去;我要拿輸液管吊頸自殺,我沒有左手幫忙,我根本勒不死自己……”

  她記得,鐘叔河聊著聊著就突然落淚,“我有很多話想和朱正說,如果我不能從醫(yī)院出去,你就把我的話轉(zhuǎn)告朱正。”

  他說,如果生命只有一天了,他最希望和朱正說話。

  他出院后,朱正拄著拐杖來家里探他。一見面就把那些困頓的往事當(dāng)做笑料,一個笑得合不攏嘴,另一個樂得露出爛掉的門牙。

  他倆一個研究魯迅,一個研究周作人,卻成了一生的摯友。鐘叔河說,朱正做學(xué)問深,人品好,比自己強,如果自己嫁女兒,要嫁朱正,不嫁鐘叔河。

  楊絳曾給鐘叔河寫信,“我十分羨慕你有朱正一般只大你三天的好友”,或許兩人還可以攜手共赴100歲。

  楊絳比鐘叔河年長,送走丈夫和獨女后,一個人生活。他們只見過一面,但通信長達十幾年。當(dāng)鐘叔河去信告訴楊絳,他的夫人朱純患癌癥時,楊絳主動說,愿意寄30萬元,用于朱純的治療。

  書信記錄了一個逐漸衰老的楊絳,“老是生命日漸萎弱,以致熄滅,是慢吞吞地死。慢吞吞,一面死,一面還能品味死的感受。我鼻子失靈已多年,去年起,耳始聾,耳機只能擴大音響,失去韻調(diào),從此與音樂無緣了。唯一的享受是看看書,但目力也在衰退”。

  她在信件里持續(xù)7年記錄下窗前的喜鵲筑窩、小鵲凍死、與烏鴉大戰(zhàn)、過幾年又飛回同一個窩巢的故事。

  如今,鐘叔河也開始逐漸體會到楊絳的感受:他的夫人去世了,那些曾經(jīng)支持他出書的師友,也大多數(shù)去世了。他給那些故去的友人寫訃告、詩詞、回憶的文章,但寫文章太動感情了,他慢慢寫得也少了。

  “老成凋謝,星辰寥落。這些老輩人不可能再有了,使我非常感傷。”那些和他一起經(jīng)歷過同樣的時代,在寥寥幾字的書信里能讀懂共同志向的朋友都走了。他對許多人說,朱正是這世上唯一和他聊得最到位的人了。

  保姆、鄰居和朋友都說,鐘叔河最近一年變得越來越愛流眼淚。說起去世的夫人朱純,他流眼淚;說起少年時的愛情,他流眼淚;得知哥哥去世的消息,他大哭不止。

  “我已經(jīng)接近終點了,保養(yǎng)再好,心情再好,也是一直走下坡路,絕不可能走上坡路了。”他說,“我的衣服已經(jīng)穿不爛了。”

  最后的心愿

  沿著楊絳的路,鐘叔河也慢慢品味著死的感受:下床要依賴保姆的攙扶;他原先手巧,愛做木工,但左手如今連握拳都困難;他出書要不斷與人溝通,但中風(fēng)后,他說話口齒不清,說著說著就流口水。

  他聲稱對死亡毫無畏懼,本來計劃和丘吉爾一樣,“酒店關(guān)門我就走”。但按摩師和康復(fù)師每天來家一趟為他治療,他也接受了——他說自己在浪費國家資源,但聽說針灸能改善因中風(fēng)導(dǎo)致的口齒不清,他也甘愿忍受進針那一瞬間的疼痛。

  他想完成最后一樁心事:將他40多個老朋友寄來的信結(jié)集成書,“我想出版這些來信,因為它們有文化價值,有文學(xué)價值,會有許多人要看。”

  可著名出版家鐘叔河的這本新書,居然找不到出版社出版。信早已復(fù)印、釋文、結(jié)集成書。但根據(jù)最新的著作權(quán)法律,這些老朋友去世后,有50年的版權(quán)保護期,要發(fā)表相關(guān)的文章,需要挨個得到其后人的許可。

  要不是意識到死亡的逼近,鐘叔河不會那么著急想要出這本書。20世紀90年代,他曾經(jīng)多次拒絕過將錢鐘書楊絳的信件出版的邀請,“我覺得他們是名人,我不想拿這些書信出來炫耀自己,好像我在借他們的光。”為此,他還得罪過人。

  他有清高矜持的一面,“比我位置更高的人,我從不主動聯(lián)系。”

  他的朋友王平說,有時候,鐘叔河不愿意自己的書在湖南出版,生怕別人覺得,他是湖南人,有地理優(yōu)勢。

  但是2015年,他改變了想法。他把鎖在手提箱里的七八百封信交給王平,請王平幫忙掃描。鐘叔河解釋,他出這本書信集,有報恩的想法,因為來信人都是過去支持他工作的師友。

  負責(zé)為舊書信做釋文的編輯汪劍回憶,做釋文時,恰好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fā),她在家輔導(dǎo)孩子上網(wǎng)課,整個人感覺焦慮又迷茫。

  她讀楊絳的信,看喜鵲搭窩的故事,“你完全想不到這是一個90歲的老人寫的,特別可愛。”她說,“我也很想有楊絳這樣的朋友”。

  師友接連去世,讓鐘叔河得到出版許可的難度陡然變大。鐘叔河曾經(jīng)也想得到老朋友的出版許可。2015年,他讓王平去北京拜訪楊絳,請楊絳幫忙找到多年來鐘叔河寫給錢鐘書、楊絳的書信,將原件復(fù)印掃描帶回長沙。

  但那會兒,楊絳的耳朵早就聽不見了,旁人很難與她溝通,沒法翻找?guī)资甑男偶?個月后,楊絳就去世了。

  李緬燕也看過這本書信集,她擔(dān)心,要挨個找到40多位師友的后人獲得版權(quán)許可,工作量很大,而且不是每位故友都有后人,沒有許可容易引起版權(quán)糾紛。

  鐘叔河看到沈昌文出版的書信集收錄了一篇他寫給沈昌文的信,刊發(fā)前也沒人找他要過版權(quán)許可。那本書信集規(guī)避風(fēng)險的辦法是,在卷首寫了一個免責(zé)聲明,請看到信件的故友或其后人聯(lián)系出版社。他認為,這也是一個妥善的辦法。

  他依然是那個敢于冒險的鐘叔河,不愿意看到有價值的作品被埋沒。“我不需要出名了,但是書有價值,就必須要出。”鐘叔河堅持,這本書信集有文化、文學(xué)、史料價值,值得出版。

  他知道自己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等了。前幾年,岳麓書社要出版《鐘叔河集》,李緬燕是責(zé)任編輯,統(tǒng)稿之后送給鐘叔河看,鐘叔河總是慢慢改,慢慢校對,“他那會兒身體好,對出書一點也不著急。”但中風(fēng)后,他突然改變了想法。“他和我說,怕自己突然就走了,希望能趕緊出版。”

  “我即將離開人世,最憂心的是我收到的那些師友的來信。”他說,讓這些信有成書刊發(fā)的渠道,是他最后的心愿。

  1984年出生的作家胡竹峰,與鐘叔河認識10多年了,幾乎每周都會通話。他明顯能感覺到,這些書信對于鐘叔河來說是有紀念意義的,“人老了,大多數(shù)朋友都去世了。重新翻看書信能讓鐘老師去靠近他的同輩人,覽物思人。”

  “他只不過想借助書信,重新回到那個時代。”胡竹峰說。

  最近,鐘叔河身體恢復(fù)得不錯,右邊身體力氣漸長,每天起床后,把外套披在左半身,就開始用能活動的右手干活。

  只有在不需要工作和見客時,他會讓保姆打開電視機,獨自一人看完一集熱門電視劇《狂飆》,再轉(zhuǎn)臺接著看新聞。

  那是除了書籍以外,他能通往世界的另一個方式。

  參考書目:

  《人之患》鐘叔河 海豚出版社

  《念樓話書》鐘叔河 朱航滿 黃山書社

  《與之言集》鐘叔河 后浪出版公司

  《今夜誰家月最明》鐘叔河 王平 花城出版社

  《念樓隨筆》鐘叔河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念樓學(xué)短》鐘叔河 岳麓書社

  《編輯鐘叔河》彭小蓮 汪劍 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香港)

  《眾說鐘叔河》張中行 朱正 梁由之 王平等 華夏出版社 天地出版社

  《鐘叔河書信初集》 夏春錦等 浙江古籍出版社

  《俞潤泉書信集》李南央 溪流出版社 (美國)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魏晞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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