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
陳彥新作《星空與半棵樹》
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本身就是哲學的兩面,仰望星空正是為了更好地腳踏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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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開頭是一幕來自貓頭鷹視角的舞臺劇,它目睹了一棵長在兩家地畔子中間的百年老樹被連根挖起,隨即被販賣到都市,不知去向……著名作家陳彥新作《星空與半棵樹》的故事,由此開始。
作為擁有半棵樹產(chǎn)權(quán)的溫如風,踏上了尋找自尊與公義的道路;而熱愛觀測星空的小鎮(zhèn)公務員安北斗,被安排了“觀照”溫如風的工作。在一場巨大的時代變革與演進中,我們既仰望星空,又努力去傾聽小人物的訴說。
從舞臺到更大的“舞臺”,從“舞臺三部曲”到《星空與半棵樹》,陳彥說,在寫《喜劇》的過程中,就已經(jīng)萌發(fā)了《星空與半棵樹》的寫作欲念,這個“轉(zhuǎn)向”是自然發(fā)生的。“一切從生活出發(fā),也努力表達著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生態(tài)主義與象征主義的情愫。”陳彥說。
中青報·中青網(wǎng):你的創(chuàng)作有了一個怎樣的轉(zhuǎn)向?
陳彥:《星空與半棵樹》是有別于“舞臺三部曲”的一個新長篇,有別指的是它所用的材料和敘述的方法有別?!堆b臺》《主角》《喜劇》是從舞臺人生的角度,拉開社會的更多面向,看似聚焦演藝人生,其實也是在講述人間百態(tài)。而《星空與半棵樹》是從鄉(xiāng)村、城鎮(zhèn)、都市,農(nóng)民、公務員、職員,家庭、家族、婚姻、愛情,科學、自然、經(jīng)濟、社會等多個層面,去打開一個豐富的現(xiàn)實世界,充分展示我所想書寫的廣闊的現(xiàn)實人生。
中青報·中青網(wǎng):從某種程度來說,《星空與半棵樹》無論從標題還是內(nèi)容,都是“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的結(jié)合。當你聽說半棵樹的故事后,為什么想到和星空一起寫?“半棵樹”與“星空”的象征意義是什么?
陳彥:是的,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本身就是哲學的兩面,仰望星空正是為了更好地腳踏實地,而要做好腳踏實地,又必須仰望星空,從而找到腳踏實地的理由,否則,腳踏實地可能會踏得毫無價值。只有遼闊的視野與較高開放度的思維,才可能養(yǎng)護好我們的腳踏實地。
當我第一次聽到由半棵樹歸屬權(quán)所引發(fā)的一連串矛盾時,腦子中立即出現(xiàn)了一個十分微末的東西與一個十分博大的東西之間的辯證關系,二者的對照所打開的是十分廣闊的現(xiàn)實和精神空間。如果眼光只停留在半棵樹上,小說可能寫得很窄、很小、很閉鎖,也就毫無意義。
無論“星空”還是“半棵樹”,都是在努力洞穿人與自然、人與人際、人與自身的復雜結(jié)構(gòu)與精神隱秘。“半棵樹”與“星空”,其自身就象征著小與大、窄與寬、薄與厚、輕與重,夏蟲、山泉與雷鳴、驚濤之間的復雜而辯證的諸種關系。而在這些關系中,蘊藏著理解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隱秘通道。
中青報·中青網(wǎng):安北斗迷戀星空,溫如風為“半棵樹”的權(quán)利問題訴求不歇,如何理解他倆最終“殊途同歸”?
陳彥:溫如風是一個勤勞的農(nóng)民,他愛家庭、愛老婆、愛孩子,風里來雨里去,就是為了過好小康人家的生活。他也是一個有文化的農(nóng)民,他的小康生活包括做人的尊嚴,是個面子和里子都要的人。因此,他就顯得“軸”一些,在半棵樹的權(quán)屬上有點分寸不讓的感覺。
可話又說回來,面對孫鐵錘這樣的村霸,沒有溫如風這樣的“一根筋”也不行。公平、公道、正義是需要有人去呼喚的,溫如風就是那個死不回頭的呼喚者。可能有點討厭,但他有自己的邏輯與道理。
安北斗始終就為他的“半棵樹”所有權(quán)“耽誤著青春”,倆人是同學,又是“貓抓老鼠”的“對手”,但其本質(zhì)屬性仍是殊途同歸的“道友”——在維護公平、公正和人的尊嚴上,他們身份不同,處境也異,但觀念是相通的。安北斗情愿放棄自己的前途守護溫如風,體現(xiàn)的正是作為基層公務員的責任擔當。
中青報·中青網(wǎng):小說中安北斗、南歸雁是基層公務員,可以看見他們的不易、無奈與堅守?,F(xiàn)在有大量大學生正走向基層,他們也許有著同樣的志向和同樣的迷茫,你對他們有什么想說的嗎?
陳彥:安北斗是最基層的一個小公務員,他在上大學時愛上了天文學,喜歡仰望星空。他所工作的小鎮(zhèn),由于遠離城市,也的確是一個十分有利的星空觀測點。因此,他始終沒有丟棄這個愛好,并且還在浩瀚星空中,希望有一顆屬于自己的小行星發(fā)現(xiàn),以及命名權(quán),這是他仰望星空的巨大抱負與理想。
然而,腳下要做的具體工作又充滿了雞毛蒜皮的鄉(xiāng)土與灶火氣。地上的事都沒搞明白,還仰望什么星空?這甚至遭到了包括老婆在內(nèi)的諸多世俗的嘲弄與唾棄。小老百姓溫如風半棵樹的權(quán)利追訴問題,又讓他全面負責。理想與現(xiàn)實、腳下與遠方的濃烈詩意與厚重生活,便交織出無盡的浪漫、無助、焦灼,甚至荒誕,可他又始終堅韌地維護著一個小老百姓利益訴求的上達通道。
南歸雁也是一個基層公務員,他懷揣巨大抱負,力圖有所作為,想把一個鎮(zhèn)“點亮起來”,開發(fā)旅游,但事與愿違,想干事反倒沒有干成事,最終在反復試錯中獲得生命與精神的螺旋式上升。當他重新歸來時,星空與半棵樹的啟示,讓他對腳下的土地有了更加實際的把握,也有了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的新思考和新選擇。這是一個善于思考、善于總結(jié)、奮發(fā)有為、不畏艱難、與時俱進且最終有所作為的青年干部形象。
基層是最鍛煉人的地方。一個有志于投身時代和社會事業(yè)的人,應該了解中國社會基層,那里能獲得漂浮在上面永遠也獲得不了的東西。我永遠懷念自己25歲前在鄉(xiāng)村、城鎮(zhèn)的生命實踐與記憶。
中青報·中青網(wǎng):書中有許多關于星空/宇宙的知識,你是一個天文愛好者嗎?你從星空中獲得了什么?
陳彥:我算是一個天文愛好者。天文學的根本是觀測,科學的根本是實驗。仰望星空其實就是觀測。人類由對星空的好奇與觀測,知道了自己渺小的方位,從而也知道了宇宙的無邊無岸,并從恒星、行星、太陽系、銀河系這樣一些無窮大的構(gòu)造中,懂得了萬有引力、相互作用、相互制衡、彼此成就也彼此吞噬的秘密。
我們處在浩瀚宇宙看來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顆小星球上,也可以說是一粒微塵上,要懂得敬畏自然,也要慶幸我們的生命來之不易。就人類的觀測看,還沒有發(fā)現(xiàn)地球以外的生命跡象。因此,人,是最可寶貴的生命。文學剛好就是寫人的,我們從星空中獲得的一切信息,說到底,都是為人類服務的,服務今天,更服務未來。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舞臺是你工作了幾十年的地方,非常熟悉,那對于《星空與半棵樹》的發(fā)生地點、各色人物,你的個人經(jīng)驗是什么?
陳彥:那仍是我非常熟悉的一塊領地。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一直與農(nóng)村與小城鎮(zhèn)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后來即使在大都市工作,也時常會行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那里有我的親人,更有我時常想回望的生活。加之在文藝團體做編劇、搞管理時,幾乎走遍了大西北的山山水水,那里的星空與“半棵樹”的諸多意象,都牽絆著我的內(nèi)心,讓一個寫作者有無盡的景色想描繪,有荒涼的,也有斑斕的;更有無盡的故事想講述,有悲催的,也有奮進的,是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
中青報·中青網(wǎng):書中有一個特別醒目的小動物——貓頭鷹,為什么選擇它的視角來敘述故事?
陳彥:這部小說除了寫現(xiàn)實的人際關系外,還寫了很多人與自然的關系。自然是一個非常大的概念,星空是自然,山川草澤是自然,動物也是自然。地球上有大約150萬種動物,其中許多都具有靈性,比如我們說的蛇、猴子、烏龜?shù)?,也包括貓頭鷹。我小時候老聽大人講,“夜貓子叫,準沒好事”,因此對這個動物記憶深刻——它不是個好鳥,一叫就會把一個人的魂魄叫走,準死人。
我一直想寫寫貓頭鷹,這次《星空與半棵樹》剛好大量涉及自然生態(tài),貓頭鷹的叫聲,以及貓頭鷹“痛失家園”的慘慘戚戚、嘮嘮叨叨,便有了意味。它與小說是互補的關系,也是“點穴”的關系。它企圖與人類就自然問題、哲學問題開展對話,但人類都討厭它的“爛嘴”。
另外,貓頭鷹的眼睛在白天什么都看不見,到了夜晚又特別亮;再加上它的脖子能夠旋轉(zhuǎn)270度左右,幾乎可以看到360度全景,它的觀察就顯得特別有象征意義。它不吉祥,人人見了都想驅(qū)趕,但它還是要叫,要發(fā)出有關死亡與不祥的警示。
小說里寫人與動物的生命溝通,甚至轉(zhuǎn)化,吳承恩、蒲松齡、卡夫卡們早就干過了。我們不過是對優(yōu)秀小說傳統(tǒng)的繼承而已。《星空與半棵樹》里的貓頭鷹一直在尋找與人類的溝通方式,它要不是“二級保護動物”,可能早被打死一百回了。
中青報·中青網(wǎng):鄉(xiāng)村是當代小說的富礦,但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鄉(xiāng)村,小說對鄉(xiāng)村書寫有什么變化?現(xiàn)在年輕讀者也許對鄉(xiāng)村已經(jīng)陌生,這部小說對他們來說的閱讀價值是什么?
陳彥:中國農(nóng)村現(xiàn)在的確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方面,城鎮(zhèn)化讓人口正在朝生活條件相對便利的地方集中;另一方面,隨著鄉(xiāng)村振興的進一步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蓬勃興起,很多人也正在向自然生態(tài)的青山綠水回歸。這個過程自然會發(fā)生各種陣痛、鄉(xiāng)愁和新的希望愿景。
而文學恰恰有寬闊視角,有藝術表達的豐富性。我從來不覺得書寫鄉(xiāng)村或城市會成為小說閱讀的障礙,關鍵在于對命運與人性的深度開掘,是不是一個生命對于另一個生命或一群生命有啟示意義。
流落到荒島上的魯濱遜,所開展的生活面相,到底是海洋題材、獵人題材、手工業(yè)題材、還是農(nóng)耕題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面臨困境時的內(nèi)心搏斗與期望。文學終歸是人的學問。作家寫出了一類人的生活和命運,會使更多人從中獲得相通的情感和精神共鳴。文學的魅力,也正在這里。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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