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坤(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副教授)
關于漢語散文的起點,雖說始自甲骨卜辭、《尚書》或《鶴林玉露》等持論各有出處,但“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體性描述,早已將先秦至晚清甚至當代的散文寫作,按照文學性的標準,納入同一個古久的文類之中。而古久,也意味著駁雜與繁難。由于散文的文體意識多來自經驗世界,是語言的修辭而非邏輯的產物,其概念也因此多停留在隱喻性的層面,作為天地道心的情感外化,以至于在即便是文體意識極為自覺的漢語新文學之初,對散文的定義也只是用排除法,“除去小說、詩歌、戲劇之外,都是散文”。顯然,長時段散文史的流脈中,概念的模糊,韻律、語體和典籍目錄等分類標準的不斷轉換,以及難以統(tǒng)一的美學判斷,都使散文的理解和闡釋充滿了難度。
內蒙古包頭固陽趙長城遺址 圖片選自散文集《北緯四十度》插圖
尤其是當代散文。漢語新文學曾以“美文”“藝術散文”等新形式對無所不包的古典文章進行“提純”,雖說這順應了歷史場景中的現代化需求,但現代性的唯新邏輯,在不斷追逐新思想、新形式的意識力量推動下,嚴重縮略了散文的文體種類,損害了散文的肌理。直到20世紀90年代,重新接榫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散文寫作,才在當代性的刺激下重獲了文學性,呈現出散文的新面貌,一副充滿文化復雜性與文體開放性、流動性的面貌。孟繁華的《散文的氣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呈現的正是此中面貌。
美學選擇也是美學趣味。盡管作者在后記中特別強調,文集所收錄的散文評論除了恩師謝冕先生外,多為應邀之作。但我們依然可以從他拒絕自我重復的生花妙筆中,看到真誠的批評態(tài)度,及其理解當代散文的獨特視野與方法。根據《散文的氣質》二十篇文章的組織關系,審美對象與精神結構是孟繁華討論散文與散文家的主要尺度。除卻散文家們的才華成就標準外,風格、探索性、人文價值和美學經驗等共同構成了孟繁華評價散文的基本坐標系。而坐標系的立錐之軸,是書中穩(wěn)定的、一以貫之的散文的“氣質”。
所謂“氣質”,《散文的氣質》開篇《不僅僅是唯美的告白——90年代散文隨筆中的謝冕》即開宗明義。文章并未過多言及謝先生早已被歷史承認的文學成就,而是從其熱愛藝術、敬畏生命的散文書寫中,還原了一個性情達觀、可敬可愛的長者形象,以及他在20世紀90年代的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中即已開啟的散文“氣質”的標準化。在孟繁華看來,在20世紀90年代,謝冕先生在散文中不斷重申“文學的使命”,強調作家要書寫時代、介入世界,是其以散文成就和寫作本身共同參與建構散文“氣質”美學的開始。其實,“氣質”與藝術上的成熟、技法上的熟練并無直接關系,而是文辭所表現出來的精神、格調與風度。
《散文的氣質》所描述的“氣質”,遵循的是“非氣質無以為性,非氣質無以見性”的古老傳統(tǒng),借散文的氣質觀天地道心、人間情義。比如擅長書寫日常生活尋常事的賈平凹,借煙火之氣,真正建立起散文與生活之間扎實的聯系,“尋常事物中,賈平凹書寫著自己的情懷,這個情懷是人間情懷,雖然沒有日月經天般的高遠,卻表達了他對生活真切的熱愛”。在孟繁華看來,散文的“氣質”正在于這些當代重要的散文家們,以有情的寫作,為時代與人心托底。畢竟,作為“文如其人”“風格即人”最為典型的文體,散文只有“有氣質”,才能明心見性、以文映心。
更重要的是,《散文的氣質》對于散文“氣質”標準的美學建設,還為當代批評理論空乏等問題提供了啟示性意義的批評實踐。在討論李敬澤、南帆、張清華、何向陽、陳福民、劉瓊等人的跨界散文寫作時,孟繁華敏銳地注意到幾位批評家的理論自覺為散文的語體和體式等方面帶來的正面影響。比如李敬澤的文無定法、信馬由韁,南帆的散文改造和理趣主張,張清華的哲思與詩才,何向陽的行吟美學,劉瓊的花草中國性等,都是以個案的方式在散文疆域上進行的有益嘗試。尤為值得一提的是陳福民的散文,幾乎可以視為一次當代散文批評與寫作實踐互動的成功實驗。孟繁華和他頻繁的通信往來,對散文的節(jié)奏、章法、人物、材料擇取、文體辨析等各種文學性要素進行逐一討論。陳福民的散文集《北緯四十度》在批評與寫作間的彼此對話、校正中,完成了理想主義者的千年抒情,以“身體的主體性”致敬夢想、青春,以及永恒的文學氣質。
在這一點上,孟繁華和他的評論對象有著高度的同構性。以入世的情懷體察生活、審美觀情、要求自我。這是“現代知識分子面對當下世界的主動選擇”,也是人文主義者的現實期待與美學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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