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郝春文(首都師范大學資深教授、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名譽會長)
全面收錄敦煌吐魯番文獻中特殊語詞及疑難俗字的《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于2022年年底付梓成書。550余萬字、皇皇兩巨冊的大詞典,收錄了敦煌吐魯番文獻中的特殊語詞及疑難俗字,以語詞為主,共收條目21800多條,堪稱有關(guān)敦煌吐魯番文獻字詞考釋的集大成之作。
總數(shù)達七萬多件的敦煌文獻,包含了豐富的中古時期語言資料,其中以白話為主體的變文、曲子詞、王梵志詩,以及齋文、書儀、契約等歷史文書和佛教、道教等宗教文獻,都是研究近代漢語的語料寶庫。對于敦煌文獻在語言研究方面的巨大價值,我國語言學界早已注意到。20世紀50年代,蔣禮鴻先生推出了劃時代的名著《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對變文中的一些當代人比較難懂其含義的字詞進行了考釋。后來,他又主編了《敦煌文獻語言詞典》,收詞的范圍略有擴大。進入21世紀,我國學界對敦煌語詞研究的語料范圍進一步擴大,陸續(xù)出版了《敦煌文獻字義通釋》《中古及近代法制文書語言研究——以敦煌文書為中心》《敦煌書儀語言研究》《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詞語論考》《敦煌、吐魯番社會經(jīng)濟文獻詞匯研究》《敦煌契約文書語言研究》《敦煌佛典語詞和俗字研究——以敦煌古逸和疑偽經(jīng)為中心》《敦煌道經(jīng)詞語考釋》等一批專著,語料范圍從變文等“俗文學”作品拓展到法制文書、書儀、契約、社會經(jīng)濟文獻、佛教文獻和道教文獻。
然而,以往的專著和論文多限于對某一類敦煌文獻中的語詞進行專門考察,而且這些考釋成果大多散布在報刊或?qū)V男形闹校x者尋檢利用不便。因此,全面匯集前賢相關(guān)成果,把對詞語和俗字收集考釋范圍擴大到所有敦煌文獻,編纂一部集大成的敦煌文獻語言詞典,就成為敦煌學界亟待完成的重大學術(shù)工程。這項工作的完成,不僅為敦煌學界閱讀、整理敦煌文獻提供了重要工具書,也為語言學界了解敦煌語詞和疑難俗字提供了基本材料,是一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重大學術(shù)成果。
由于敦煌文獻數(shù)量巨大,全面搜集其中的有用語料是一項需要耗費巨大人力的海量工程。截至目前,很多敦煌文獻沒有釋文,需要辨識大量古代手寫文本,這更增加了搜集材料的難度。所以,編纂《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既是一項具有重大學術(shù)價值的工作,也是一項令人望而生畏的工作。
以張涌泉為首的詞典編纂團隊從2000年項目啟動到詞典出版,歷經(jīng)22個寒暑。現(xiàn)在,我們終于看到了這把磨了20多年的寶劍出鞘了。
與1994年出版的《敦煌文獻語言詞典》(共收條目1526條)相比,《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所收字、詞(21800多條)比前書擴充了十多倍,是迄今為止對敦煌吐魯番文獻字詞考釋的一次最大規(guī)模最徹底的集成。
特別應該指出,《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的編纂者所做的工作并不限于“集大成”,他們同時做了很多研究工作。
其一,本書的釋義融入了編者自己的新見解,舉證也更加周備嚴密。如“北斗”,《敦煌文獻語言詞典》釋作“壁斗(墻壁)”,認為“北”“壁”雙聲通用。本書列舉了弗96“雙恩記”和傳世史書《資治通鑒》中的材料,證明原《敦煌文獻語言詞典》所引之伯2035背“解座文”和斯6551背“佛說阿彌陀經(jīng)講經(jīng)文”中之“北斗”均應為北斗星座,借喻極高之處,從而糾正了原釋義的錯誤。又如“比者”條,《漢語大詞典》釋為“近來”。本書則引證敦煌文獻伯3774“丑年(821)十二月沙州僧龍藏析產(chǎn)牒”、弗96“雙恩記”、伯2354“投金龍玉璧儀”等文書中的實際用法,說明“比者”還有昔日、過去之義。由此可知,以往辭典所列此詞之義項未能周遍。又如“崩背”條,《漢語大詞典》釋為“指帝王之死”,本書則引證敦煌文獻斯1438“書儀”中之“大師崩背”,以及斯361“書儀鏡·吊遭父母喪書”中之“尊府君夫人崩背”等實際用法,指出“崩背”本指帝王之死,后亦泛稱尊者之死。這樣的釋義,顯然比以往的釋義更加周全。舉證更加周備嚴密的,如“防援”條,《敦煌文獻語言詞典》所舉敦煌文獻用例僅“不知名變文”一例,本書則增列伯4525背“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致蕃官首領書”、伯2754“唐安西判集”、斯4453“宋淳化二年(991)十月八日歸義軍節(jié)度使下壽昌都頭等依例看侍防援兵將并官車牛帖”等三例。再如“伴涉”條,《敦煌文獻語言詞典》僅舉“廬山遠公話”“下女夫詞”兩例,本書則增列伯2721背“舜子變”、伯3211《王梵志詩》及《佛本行集經(jīng)》等四例。
其二,本書增加了大量的新條目。這些新增的條目都是編者自己通讀敦煌吐魯番文獻爬梳所得,并首次對其進行考釋,因而都屬于新成果。如“赤 ”一詞,未見于以往的辭書。本書編者根據(jù)古代字書《龍龕手鏡》《玉篇》,僅知“ ”音由,是一種兒童病,但具體病癥不明。編者進而在伯2115《張仲景五藏(臟)論》找到了治療“赤 ”的醫(yī)方,并考出其在傳世文獻(隋巢元方《諸病源候論》)中又作“赤油”“赤遊”,是一種小兒皮膚丹毒病。因其癥狀主要為“紅腫”與“游走不定”,故謂之“赤遊”。“赤 ”“赤油”與“赤遊”為同詞異寫,“油”是“遊”的同音借字,“ ”則是指稱“赤遊”癥的“遊”的后起專字。又如“火 ”一詞,見于斯986B《道要靈祇神鬼品經(jīng)》,與刀山、劍樹并列。以往辭書收錄了“ ”字,音霍,釋為光亮閃爍貌。這個釋義與敦煌道經(jīng)中之“火 ”一詞語境不合。本書編者檢索到《正統(tǒng)道藏》中之相關(guān)文字,“ ”字作“鑊”,并進而檢索到南朝梁僧旻、寶唱等集《經(jīng)律異相》卷七諸釋部難陀出家八“遍至地獄,見種種苦痛。有一火鑊,獄卒圍繞,湯沸火熾”等例,確定“火鑊”指湯沸火熾的鼎鑊,即鑊湯地獄。而斯986B道經(jīng)中的“ ”當系“鑊”的俗字。像這類由編者新增考定的條目,在《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中可以說俯拾皆是。雖然短時間內(nèi)無法準確統(tǒng)計該書新增條目的總數(shù),但通過部分條目的查核,可以推知這類條目應該占該書總條目的一半左右。
由于《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具有以上兩個方面的創(chuàng)新,就使得這部集大成的辭書同時具有了很高的學術(shù)含量。
此外,《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在編排體例方面也做了創(chuàng)新,即按字群和詞群的組成模式順序編排。該書凡例規(guī)定:“字頭下先列單字條目(字頭本身也屬被釋條目的,次于字頭排列;其次為異體俗字條目,按字形演變的脈絡為序,與正字關(guān)系近的在前,遠的在后;再次為通假字條目,按筆畫數(shù)多少為序),后列多字條目。單字條目和多字條目的正條用魚尾號【】括住。多字條目的異形詞或假借詞一律排在正條之下,用〖〗形魚尾號括住。”根據(jù)這樣的設計,該書的編排是以現(xiàn)今通行的繁體字為字頭,字頭按音序排列,異體俗字、同音別字條目與其正字、本字條目全都排在一起,形成一組組字群,而多字條目則形成一組組詞群。具體而言,主要含括異體字群、通假字群、異形詞群三種類型的小群。如“傘”字條,先列字頭“傘”,其后排列三個俗、異體字(1840頁),構(gòu)成“傘”字的異體字群。
在漢字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字的數(shù)量經(jīng)歷了一個從少到多的過程,漢代的《說文解字》不過9353字,而今天的《漢語大字典》已收單字60370個。其中后來的很多字都是在同一個母字的基礎上逐漸產(chǎn)生的,新字與母字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漢字如此,詞語也大致如是?!抖鼗臀墨I語言大詞典》把那些因為形變或借音產(chǎn)生的異體字、通假字、異形詞歸并在一起加以解釋,不僅為讀者的檢索提供了方便,同時也有助于讀者了解這些字詞的來龍去脈,這是學術(shù)詞典編纂范式上的一個創(chuàng)舉。
總之,《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具有收錄字詞齊全、釋義詳盡準確、編排體例新穎等特點,堪稱敦煌文獻語詞和俗字考釋的一座里程碑。
- 2023-05-22在公共文化空間中看見閱讀的力量
- 2023-05-22作家莫言為書法“拋磚引玉” 愿更多年輕人“重拾”毛筆
- 2023-05-22讀《像天才一樣思考》:揭開天才的神秘面紗
- 2023-05-22讀逄春階長篇小說《芝鎮(zhèn)說》:一部“說出來”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