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幾朵紫花,在風中搖晃著,定睛一看,草本,羽狀裂葉,這不是赤芍嗎?赤芍又叫川芍藥,和園林里經常看到的芍藥比起來,川芍藥和它的幾個變種更野氣更蓬勃。
距離這一簇川芍藥不遠處,有一朵蓮花狀的花,引起了我的注意。看上去,它有點像風吹落的花朵,身邊無枝無葉,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朵。但是在它四周還有更多的粉紅蓮花,有的被舉起,還有掌葉相伴。桃兒七!我脫口而出,沒想到這個不引人注意的坡上,竟有著十幾朵桃兒七開放。
桃兒七是高海拔地區(qū)小仙女一樣的存在,它們依賴自己的根莖,先開花,后長葉,在四周還一片委頓的時候,獨自嬌艷開放,照亮了四周的苔蘚和地衣。高海拔地區(qū)的物種,常常具有另外一套生存邏輯,也因此更為驚艷。我每次看到桃兒七,都會有一種驚喜,仿佛與某位世外仙人意外相逢。作為瀕危物種,桃兒七的種子發(fā)芽率不高,已列入國家二級保護物種。但在這里,它們笑臉幾乎連成了片,展現出強大的生存能力。其實,只要保護好它們的環(huán)境,這些“世外仙子”的存續(xù)是沒問題的。
正當我趴在地上,永不厭倦地拍攝桃兒七的時候,采風團同伴的聲音響起,我們的旅游中巴要去往下一個觀光點了。
下一個觀光點,仍然是室內建筑。下車后,就沒打算進去,非常淡定地從人群里悄悄退出,直奔另一處更大的山坡。我心里已經非常清楚,五月的四姑娘山,早春的野花已經次第開放,任何一處保留著原始生態(tài)的地方,都會有意想不到的花朵在等著我。那么,我去那些建筑里干什么?
這個山坡沒有建筑或者叢林的掩護,完全裸露在風里。剛開始,我沒有發(fā)現什么,便繼續(xù)往靠近樹林的位置走,在幾乎看不到綠色的泥石地上,我還是發(fā)現一種極小的野花——鱗葉龍膽。鱗葉龍膽,才是高海拔地區(qū)的報春使者,四五月份就四處可見。事實上,同行們在更早的二月就拍到過它們的花朵。冰雪尚未消融時,它們就從大地母親的衣襟里,悄悄伸出頭來,慢慢把笑臉舉向空中。為了適應寒冷的季節(jié),葉片已經進化成小小鱗片形,不展開,只是緊緊地貼著粗壯的莖。這樣的莖更像是有鱗的胳膊,四處展開,有如群龍昂首,把帶點紫的藍色筒花無畏地舉起。它們的身體結構,已經是為早春的先行所準備的,這個準備過程足足有數萬年那樣漫長。
仔細觀察,幾處鱗葉龍膽的花還略有區(qū)別,有一組的萼筒的條紋往上發(fā)散成紫色斑點,很迷人,是我從未見過的。
“李老師,走,看杜鵑花去。”這時,遠遠傳來一位姑娘的喊聲。
抬起頭來,看見山坡下面,幾個人正匆匆往雙橋溝的溝口方向走。我迅速認出了,領頭的正是老友阿來。此時藍天白云,遠處的杜鵑則是淺色的紅云,他們正往幾團紅云的方向走去。
我趕緊站起來,想追上他們的隊伍。才走兩步,腳下差點踩到一朵野花,慌亂中我移開腳步,身體幾乎失去平衡。反正是松軟的泥地,我也不掙扎,順勢慢慢坐在地上。在這過程中,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一朵神奇的野花。這是一朵銀蓮花,我在這個山坡上已經見過幾朵白色的,本想等拍好鱗葉龍膽后再來研究。但這一朵很奇特,少了一個花瓣,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它的花瓣基部為白色而其他部分是深藍色,涇渭分明,十分顯眼。
我放棄了追上阿來去看杜鵑花的念頭,呆呆地看著它,它超出了我觀察銀蓮花的經驗。我忙碌地開始搜索這種銀蓮花,一朵、兩朵、三朵……我找到了很多很多。這種銀蓮花還真是色彩大師,就藍色白色兩個顏色,經它調配后,出現了極為豐富的變化。我還發(fā)現,即使全白的花瓣,藍色也不會缺席,它們躲在花瓣的背面,假裝是白色的陰影部分。
后來我才知道,迷住我的是鈍裂銀蓮花。第二天,和阿來上了同一輛車,趁機掏出手機,向他請教前一天拍的植物。阿來一口氣幫我認了十多種,他突然停頓了一下,懊惱地說:“你還沒給鑒定費,我給你說這么多干啥?”
說笑中,采風團的車往雙橋溝開,一路如在畫里,我本來想閉目養(yǎng)神,把體力留給一路上的野花,但哪里閉得上:實在太美了,藍天、雪山、溪流組成了連續(xù)不斷的豎軸山水畫,來過幾次雙橋溝,每一次都看得目不轉睛,只恨車速太快,雖然,車已經開得很慢了。
我們停留的第一站是阿來書屋。大家要在書屋里做活動,不知要做多久,而我只想多看看這一帶的環(huán)境和植物。溪對岸就是野山,一想到可能有我從未見過的物種,隱藏在那些起伏的微茫中,就有點激動到顫栗,猶如入魔般不可救藥。
剛走到對岸,我就注意到被樹叢圍合的一低洼處有星星點點的藍色。對我來說,藍色的花,不管形態(tài)如何,總是比別的顏色的花耐看。看上去像斑種草,又似乎花朵更大點,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開前面扎手的樹枝,擠了進去。等我看清楚,不由一驚,這不是我在甘南的迭部縣見過的微孔草嗎?可能因為海拔高達3200多米,不能像在甘南那樣高大且豐姿綽約,身份特殊,還是值得好好記錄。作了決定,我才發(fā)現拍攝它們很難,在長滿刺的樹枝叢中,幾乎蹲不下去。再難也還得進行,我側著身子尋到空檔,慢慢蹲下去,這個過程中,有刺扎進了我的腿部。我咬著牙,繼續(xù)往下,勉強拍到幾張照片,才小心地退出。
我正在清理褲子上的小刺,眼睛的余光里,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原來阿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溜過來了。
此處顏值高的野花,還得數桃兒七,我們拍了幾張,回到棧道上,繼續(xù)向前。路過一片樹林時,遠遠看到幾點白光,剛開始以為是東方草莓或者銀蓮花,又覺得和它們都有明顯的色差,趕緊離開棧道,走進了樹林。
“黃三七!”阿來在我身后說。原來,這種先開花后長葉、花蕊非常搶眼的植物就是黃三七,獨占黃三七屬的孤獨物種。我先用手機拍了幾張,然后換成微單,在幽暗的樹林里,黃三七白色的花總是過曝,我一直減了三擋,周圍都暗了下來,只有花朵們像燈盞一樣露出真容。
接下來的明星物種是金花小檗,這是它們顏值最高的時候,新葉剛出,仿佛雕刀刻就的金色花朵柔中帶剛,含笑怒放。
然后,我們回到棧道,繼續(xù)行走,遠處是雪山,身邊是湖水,周遭宛如仙境。奇跡是這樣發(fā)生的——走在我旁邊的阿來,突然指著遠處的山坡對我說:“那不就是你想拍的全緣葉綠絨蒿?”
早晨出發(fā)時,我還問過阿來,雙橋溝這個季節(jié)是否有全緣葉綠絨蒿。阿來想了一下,沒有回答,看來不太肯定。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一團團耀眼的黃色花朵,令人難以置信地微微晃動著。雖然知道是海拔3600米左右,知道上坡的時候特別不能太快,我還是忍不住小跑了起來。
“不要跑,下面也有。”阿來在后面喊。顧不上回應他了,我其實看到了下面巖石邊的一簇,但上面那一大片花朵更吸引人。
我終于跑到了50米外的坡上,一邊大口喘氣,一邊觀察,全緣葉綠絨蒿實在太迷人了,薄如蟬翼的花瓣上,有著極纖細的肌理,可容光線輕易穿過。在一棵倒伏的樹旁,我拍了幾株,然后移身到花更多的地方,剛蹲下來,把鏡頭對準怒放的花朵,陽光突然把我包圍,全緣葉綠絨蒿花朵逆光開放,耀眼的黃色立即分出了層次,仿佛有一個金黃的漩渦在花朵的中心旋轉起來。我一口氣拍了幾十次,才滿意地一屁股坐下來,慢慢觀賞身邊這奇異的生命。
突然想到了有人問過我,為什么在風那么大的山頂,全緣葉綠絨蒿還要選擇這么大的花朵,如此進化的邏輯是什么?沒有見過這個明星物種的我,當時,只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而此時此刻,坐在全緣葉綠絨蒿的中央,答案是如此簡單:幾乎每一朵碗大的花里,都有蜜蜂停留,勤奮地收集花粉。風吹著我的臉,也吹著所有的全緣葉綠絨蒿花朵,但是花朵在壯碩的花莖的支撐下,只微微搖晃,并無大的起伏或仰合?;ò杲M成的花碗,完美地庇護著蜜蜂們,讓它們可以安心工作,這樣的工作當然也包含了順便的授粉。
我們追上了隊伍。阿來決定和我穿過草地和灌木叢去午餐的地方,其他人坐車先去喝酥油茶。
我還沒有完全從偶遇全緣葉綠絨蒿的興奮中緩過來,有點暈乎乎地跟著阿來高一腳低一腳,在灌木叢里穿行,走到一片草地時,阿來發(fā)現有幾朵東方草莓開得很好,背景也很好,立即趴下去拍攝。趴著拍,比蹲著拍省勁多了。要經歷過的才知道,在高海拔地區(qū)蹲著拍攝有多么費勁,我自己的體驗是,肺和心臟本來就需要超負荷地工作,而下蹲拍攝,除了它們被擠壓之外,按下快門的時刻還需要屏住呼吸,又進一步打亂了它們的節(jié)奏。所以能坐著拍趴著拍,反而舒服多啦。拍攝的姿勢越丑,照片越漂亮,這個反比規(guī)律不正是適合高海拔的此時此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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