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條載榮》:心如朗月,想見古人
第一次看楊葵寫字,是在一個飯局上。對能寫一手好字的人一向刮目相看,更欽佩即席揮毫的自信和誠懇。那次楊葵寫的是隸書,后來,他給自己散文小集《東榔頭》《西棒槌》的封面題簽,又換成小楷,一絲不茍。及至2016年“楊葵書法展”,才發(fā)現(xiàn),篆隸楷行草,他多有研習,且自成一體——他的“楷”里,偶見“行”的峻急,他的“隸”中,也多“篆”的圓勁。“紙邊兒”書展上,我特喜歡他“想見古人”“心如朗月”一楷一隸那兩幅小軸,那8個字合在一起,就像在說他的人、他的文。
也許,對楊葵而言,文如其人外,也是文如其字。翻閱他的散文隨筆,篆隸般的醇厚、唐楷式的淡定隨處可見,不同是,很古之外,他的文字也有很新的一面,翻閱新近出版的楊葵自選集,這種印象更為確切。“枝條載榮”“靜寄東軒”“愿言懷人”三冊書名出自陶潛詩句,這種借五柳先生遣興抒懷的選擇古意盎然,可那三冊自選集的封面配圖、書名用字,卻新意盎然:書名字選康熙字典宋,矜持古雅,封面圖選畫家范薇彩墨小品,清澈明媚,這種亦舊亦新的組合渾然天成,老話說,“如將不盡,與古為新”,講的大概就是這種吧。
為考證《寒柳堂集》中一聯(lián)詩句的真?zhèn)?,楊葵翻閱?980、1982兩年三個版本的“陳寅恪”,他發(fā)現(xiàn),80初版《寒柳堂集》之《丙申六十七歲初度,曉瑩置酒為壽,賦此酬謝》中,腹聯(lián)兩句中的那個虛缺號,既非編者所謂“脫字”,亦非被胡亂充填后的“完整”,而是心魔作祟的搪塞、支吾或茍且。由此,楊葵慨嘆,“書籍是由人一筆一畫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書籍最大的敵人,正是人自己。”在《靜寄東軒》一輯里,類似的楊文很冷:一絲不茍,鄭重其事。
而在《愿言懷人》一輯,楊文又自冷而暖,溫厚敞亮。在楊葵眼里,所謂朋友,情同手足,亦師亦友。從翻譯家盛寧的譯文里,他領(lǐng)會信、達、雅;從昆德拉的《不朽》里,他參悟道路、公路、意義;從理發(fā)師小張滴溜亂轉(zhuǎn)的眼神里,他感受因緣、閃失、奔突;從王安憶信箋的字跡里,他揣測忐忑、篤定、淡然;從語文課代表小連“白輪船”的秘密里,他體驗相遇、分離、猝不及防……楊葵文字的親切與冷峭參互成文,合而見義,讓人想起汪曾祺筆下憧憬溫煦甘醇之境的那8個字:“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最終,讓人超越“冷”“熱”偏見的,是《枝條載榮》中“蘇北筆記”“北師大軼事”兩組札記——蘇北童年回憶、師大青春回憶這兩組往事的交織,讓或冷或熱的敘事調(diào)性有了冬寒抱冰、夏熱握火那樣一種飛躍。2016年,楊葵回蘇北老家,舊地仍在,滄海桑田,臨了,他從一幢舊樓頂俯瞰故里,“突然昔日重現(xiàn)——樹!那些樹!人事來了又去,建筑千變?nèi)f化,但是那些老樹,從未變過方位。借著那些曾如此熟悉的樹,我逐漸清晰辨出當年的離家上學之路,再以這條路為參照,一一辨清當年家在哪里,操場在哪里,食堂在哪里……”
這個位居“俯瞰”維度的楊葵敏銳、深情外,還多出一種同齡人身上不常見的悵惘。自選集里,楊葵說,時間、生物、語言等維度外,最最無法割舍的“鄉(xiāng)愁”,即何炳棣先生所謂“籍貫觀念”,只是其影響“更隱晦,更深入,不易覺察罷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別老以為自己是多么先進的現(xiàn)代人,千絲萬縷的舊禮教、舊文化的影響,力量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很多,沒那么容易擺脫……”而這種建立在自省、自覺基礎上的文化鄉(xiāng)愁,剛好特別楊葵——是簇新的古舊,也是新銳的老到,一如他日益精進的法書,“至簡至拙,卻從心底流出”。
二零二二年八月五日(黃集偉)
- 2022-08-10靡麗終成一夢,給“風雅”開一份書單
- 2022-08-10看科學大家的奮斗人生、趣味人生
- 2022-08-09“食”所從來——餐桌上的訓詁
- 2022-08-05《雪萊詩選》:將生命賦予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