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留白處——寫在《大春秋》之前
【著書者說】
作者:李 舫(人民日報海外版副總編)
2015年歲尾,異常忙碌中的一個間隙,我陡然萌生一個想法,寫一本關于中國的大書。朝八晚六的規(guī)律生活,每日繁忙煩瑣的工作,讓我在閱讀之外開始思考很多從未曾深入思考過的大問題,比如理想與信念、人類與世界、文明與傳承、時間和空間、歷史與文學、經(jīng)緯與未來……書的內(nèi)容還沒有眉目,可是書的名字卻那么固執(zhí)地橫亙在我的眼前——大春秋,像一座巍峨的山峰,吸引著我去攀登。
今天想來,這些思考是多么的膚淺,而我的雄心壯志又是多么的幼稚。可是,那時候,我正沉浸在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鉤沉中不能自拔,特別是老子和孔子的風云際會,讓我對那個遙遠的年代充滿了激情。老子和孔子,兩個歷史深處的思想巨人,他們究竟以怎樣的心情、怎樣的姿態(tài)克服重重困難,終于得以相見?老子和孔子,如此迥然相異的兩個人——一個溫良敦厚,其文光明朗照,和煦如春;一個智慧狡黠,其文瀟灑峻峭,秋般飄逸——他們走到一起,完成了中國思想史上的一次偉大碰撞。
那個萬物寂寥的雪夜,一只遭遇魔法封印的困獸,被春秋時代的一聲巨響驚醒。
春秋,這才是中國歷史的大時代。
老子與孔子所處之時代,西周衰微久矣,東周亦如強弩之末。有周一朝,由文、武奠基,成、康繁盛,史稱“刑措不用者四十余年”,是周朝的黃金時期。昭、穆以后,國勢漸衰。后來,厲王被逐,幽王被殺,平王東遷,進入春秋時代。春秋時代王室衰微,諸侯兼并,夷狄交侵,社會處于動蕩不安之中。老子作為周守藏室之史,孔子作為攝相事的魯國大司寇,兩者自然都有輔教天子行政的職責,救亡圖存的使命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
老子和孔子的奇特之處在于,他們將哲學問題擴大到人類思考和生存的宏大范疇,甚至由人生擴展為整個宇宙。他們開創(chuàng)了一種辯證思維方式,一種哲學研究范式,一種身處喧囂而凝神靜聽的能力,一種身處繁雜而自在悠遠的智慧。這是個人與自我相處的一種能力,更是人類與社會相處的一種能力。
春秋者,時也,史也。古代先人春、秋兩季的祭祀,讓這個詞具有了農(nóng)耕文明的鮮明氣質(zhì),春種秋收、春華秋實、春韭秋菘、春露秋霜、春花秋月……典籍里的美好詞語,負載著先人的美好期待,也收獲著先人的美好祈福。春去秋來,四季輪回,成就了中華五千年的浩浩湯湯。
許慎《說文解字》說:“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歷史的本意其實是記事者,也就是記錄歷史的史官。在西方,多種語言的歷史概念源自希臘語historia,亦即調(diào)查、探究,出自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歷史》(Historia)一書。歷史包括一切過往,以及關于過往的記錄和思考、研究和詮釋。這樣說來,歷史具有三個特性,一是時間的意識性,二是思想的在場性,三是向未來的開放性。時間是流動的,今天的明天是明天的昨天,未來的歷史又是過去的未來,歷史的意義在于不斷發(fā)現(xiàn)真實的過去,不斷用新的發(fā)現(xiàn)修正以往的謬見與誤讀,這恰是歷史研究的價值,而在歷史學家不能及、無所及之處,讓歷史的細節(jié)變得更加豐盈豐富豐美,恰是文學家存在的意義。
文學家筆下的歷史何以不同?司馬遷給了我們一個堅定有力的回答,文學的書寫在歷史的深處,更在歲月的留白處。文學家書寫的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部分,說到底,就是人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信念和勇氣。于是,我們看到了司馬遷筆下春秋時代種種頑強堅韌、不屈不撓。
黑格爾說過:“一個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我們可以想象,兩千五百年前漆黑的長夜里,兩位仰望星空的智者,剛剛結(jié)束一場人類歷史上的偉大對話,旋即堅定地奔向各自的未來——一個懷抱“至智”的譏誚,“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一個滿腹“至善”的溫良,惶惶不可終日,“累累若喪家之狗”。在那個風起云涌、命如草芥的時代,他們孜孜矻矻,奔突以求,終于用冷峻包藏了寬柔,從渺小拓展著宏闊,由卑微抵達至偉岸,正是因為有他們的秉燭探幽,才有了中國文化的縱橫捭闔、博大精深。
春秋之時,人道亦是天道。正是在這個時代,古代中國與古代希臘、古代印度、古代以色列一道,開始了“終極關懷的覺醒”,還處于童年時期的人類文明,已經(jīng)完成了思想的第一次重大突破。在四個文明的起源地,人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用理智和道德的方式來面對世界,從而成就了世界文明的“軸心時代”。與此同時,那些沒有實現(xiàn)突破的古代文明,如巴比倫文化、埃及文化,雖然規(guī)模宏大,最終卻難以擺脫滅絕的命運,成為文化的化石。
人類經(jīng)歷了一個又一個變故,一次又一次遷徙,大航海時代、大動蕩時代、大顛覆時代、大變革時代……正是有了這些波瀾壯闊的歷史,以及對于這些歷史的不斷探究,才有了人類思考的無限豐富,人類進步的無限可能。歷史告訴我們,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什么時候都不能離開理想和信念;也告訴我們,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何才能夠葆有理想和信念。
時間,就像卑微的西西弗斯,每個凌晨推巨石上山,每臨山頂隨巨石滾落,周而復始,不知所終。而今,走在時代浩蕩的變革中,我不時絕望地發(fā)現(xiàn),那些被喧囂遮蔽的廢墟、被繁華粉飾的凌亂以及被肆意破壞的傳承密碼,它們切斷了我們重返歷史現(xiàn)場的心路,讓我在迷失中一路狂奔。
大春秋,是我個人的一次文學冒險、一份歷史筆記,也是我對紛繁過往的一種梳理和致敬,其中還有不少不成熟之處。但是,我愿青燈黃卷,孜孜矻矻,拂去歲月的塵埃,打撈記憶的殘片,找到先人留給我們的琳瑯珠玉,傳之后世。
- 2022-07-29心靈貼近大地的詩意探尋——評論集《河湟谷地——不斷返回的故鄉(xiāng)》序
- 2022-08-01走進敦煌經(jīng)卷卷境的大家姜亮夫——讀《敦煌學概論》
- 2022-08-01《史記》(上):司馬遷是個好“記者”
- 2022-08-01歲月留白處——寫在《大春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