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寫《瘋狂的老繡》
我為什么做瘋狂的衣服
我的職業(yè)很有趣,是行吟者與裁縫的結(jié)合體,起初的立意就沖著奇裝異服,參照我媽的評價:“讓胳膊不是胳膊,讓腿兒不是腿兒。”我媽的白眼并沒有讓我止步于偉大的理想,那時候,我希望滿街看過去應(yīng)該是穿得奇奇怪怪的人,自由的、繽紛的、沒有章法的,正如《瘋狂的老繡》書中所言,“對于要縫什么,我早就摩拳擦掌,心中氣鼓鼓的,需要通過做衣服發(fā)泄出來。你瞧,這世界什么都事先規(guī)定好了,山是什么樣子,牡丹花是什么樣子,道路是什么樣子,麻婆豆腐是什么樣子,河里的魚是什么樣子,大學是什么樣子,哲學是什么樣子,甚至連吃飯、戀愛是什么樣子,都自動生成程序了。衣服該穿什么樣子,時裝雜志、T臺秀、偶像劇都預先給規(guī)定好了,大眾照葫蘆畫瓢。憑什么呀?還有那么多好玩的東西沒有被發(fā)明吶。嘗試與體驗不應(yīng)該從衣服開始嗎?”
如果沒有,那么我就去創(chuàng)造一個這樣的世界。人得存在,存在就得表達,通過某種創(chuàng)造,藝術(shù)、音樂、詩歌等。我自然是沒打算好好做成大家期待的歲月靜好的款式。“反正橫豎是靜不好的。”就按一個狂野的自由主義者對美的理解來做,“把破爛袖子設(shè)計在膝蓋,讓五彩知了飛上她的帽子,讓長開不敗的花朵堆砌在肩膀,讓悲觀者無力,讓勇敢者前行。”我興致勃勃地開始尋找一種奇特而美麗的元素,給灰撲撲的歲月穿上華麗的皮囊。例如老繡片。
老繡片的確是我滿意的題材。你看,它們斑斕、頹廢,富麗與凋敝并存,細密的針腳里有無限的故事,任意打開一張繡片,如同展開春日自然風光畫卷,或是賞析一首動人的小詩。將它與現(xiàn)代服飾結(jié)合,則是另一番天地。目之所及,皆是故園春光,昔日綾羅綢緞依稀存有軟玉溫香。那種奇妙的感覺無法替代。每張繡片都有獨自的內(nèi)在小宇宙,它們的色彩、紋樣、圖案、針法無一不在做審美與思想上的表達。
簡直太有意思了,用老繡做瘋狂的衣服。我在服裝中大量加入古董繡片的元素,后來,“我還做過許多破爛風格的裙子、上衣,碎繡片與碎布拼接,摻入大小、形狀不一的各年代繡片,與牛仔、燈芯絨、老棉布、絲綢混合縫出來,不規(guī)則的下擺裙邊,不規(guī)則的領(lǐng)口與袖口,很適合做丐幫幫主加冕儀式上的禮服,宏大、頹廢,破爛得所向披靡,像碎了一地的五彩琉璃杯子,奔放中透著痛心。”
至于為什么要做這樣瘋狂的衣服,天曉得詩人為什么要寫詩,夜鶯為什么要歌唱。“在動蕩的搬遷中,我心里卻在想其他事情,例如,我想做一件詩意的開襟袍子,上面要有松枝、梅花、仙鶴的模樣,衣衫輕盈而遼闊,和這個世界保持足夠的距離。這個念頭在我心里盤桓了許久,像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鳳紋一樣縹緲其翔,神游虛空,如何用具體的繡片與面料體現(xiàn),則是一個問題。面對不斷破壞的現(xiàn)實生活,我竭力想做一件詩意的衣裳。”
在我出生地湖北一個小鎮(zhèn)子,在我對世界有了朦朧期待的起初,刺繡并不是人們?nèi)粘I钪型怀龅脑?,它更多屬于已?jīng)消失的舊時代生活,依稀在某一次偶然打開古稀老奶奶的箱底、窺視到舊物上繡著一枝花兒才得一見。而楚地自古是植物的寶藏,陌上、林中的植物在潛移默化中對后來的創(chuàng)作有了重要影響。
書中寫道:“當我還是一個幼童的時候,有一陣子寄住在鄉(xiāng)下、我爸爸的好友劉爹爹家以度過炎熱的夏天。暮春已過,粉白的野花落盡了,每日傍晚,我和他家的小女兒在住處后山的山坡上流連忘返,山中見盡了后來我在老繡片中見過的人間美色——成片如云的粉白山桃花開在山澗,春風吹來,落花拂面,而在清代絲質(zhì)帳幔繡片里則抽象成圓潤的團狀小花與尖尖的綠葉,往往是作為配花出現(xiàn)在牡丹旁邊;無人采摘的野月季坡上叢生,與荊棘交纏在一起,在民國大紅緞地裙下擺則幻化成舒展起伏的纏枝花紋;繡片上飽滿玲瓏的石榴與山中的石榴并無二致,多了些天真的喜氣。”
瘋狂的衣服當然少不了做立體植物,像試著造一個逝去的夢。“我做了一條冬季紅地老緞面的A型半裙,襯了薄棉胎,松松的腰……極簡煉的裙面上只有一處圖案設(shè)計:矮枝、芒草、桃金娘和一只振翅的蝴蝶,算是對童年遙遠的問候。我還做過許許多多的漿果主題設(shè)計的服裝:覆盆子、茅莓、金櫻子、火棘子、燈籠果、黑老虎……我用布料或繡片的碎料捏合、縫制,以不同的手法表現(xiàn)它們各自鮮明的特性,幻化、重生,體現(xiàn)在上衣、裙子、包包、腕飾、帽子等作品上。”
衣服是設(shè)計師的存在表達,同樣也是客戶對當下的生命態(tài)度。服裝比較不幸,它是不斷被厭倦的藝術(shù),去年流行過的焦糖色今年像屎,高腰褲重回潮流的浪尖,喇叭褲又跑出來了,上一次出現(xiàn)在街頭還是40年前。時尚如流水,潮流是個好東西,愉悅又輕快。我們歡喜的早晚會厭棄,我們唾棄的早晚會返場,如此這般,折騰不了幾個回合,一生就完了。
我為什么寫《瘋狂的老繡》
寫書肯定比做衣服有趣,這是毫無疑問的。
在過去20年的職業(yè)生涯里,我沒干出什么名堂。一個懷里揣著作家夢的小裁縫,現(xiàn)實就這么跟我不對付,沒感覺彼此映襯,反而彼此淹沒。例如,總會有買過我設(shè)計的衣服的客戶走進店鋪,揮動某條裙子說:“我覺得你寫書比你做衣服更好。”
這么說是幾個意思呢?總感覺不像是對我文學才華的贊許。隔不了多久,必定有一兩個不懷好意的家伙分享我的書《尋繡記》或《白日夢》,對書的裝幀設(shè)計熱烈贊美后,捎上一句對我服裝設(shè)計的評價:“我覺得你做的衣服比你寫的書好。”
反正每次都是他們贏了。
我最推崇的作家之一——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用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解釋了職業(yè)與文學的意義,他寫了一名廢紙廠打包工的40年心靈史,人在職業(yè)中生長、衍生出新的性格,就像樹木生出新的枝椏一樣。我想到了自己,“推開三樓繡片庫房的大門,就像秘密潛入蜜蜂王國的巢穴,密密麻麻的繡片堆積如山,每一只麻袋都結(jié)結(jié)實實塞滿了繡片,一摞摞碼在墻沿,從地面一直碼到天花板,里三層、外三層,密實地填滿了東廂一整間屋子,中間只留出橫豎兩條窄窄的通道,寬不足一米,用于搬運、通行……只要你悄悄走進來、屏住呼吸,就會聽到周圍繡片的竊竊私語,有的在吵架拌嘴,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說夢話。稍微發(fā)出響動,它們立即就閉嘴了。西廂房的地面上碼成一堆堆的繡片,清代、民國時期均有,有些零星散落在屋子中央,漢族的裙子、苗族的圍腰、白族的帳幔、壯族的織錦……晚上我住在這里,攤開角落里的被褥,便成了床。連接東西廂房的是一間獨立的屋子,這里有樓梯通向二樓,門邊有一面大鏡子。在房間的正中央最醒目的位置放有一張大案臺,長兩米,寬一米,高一米,上面放著零星的繡片、幾塊面料、剪刀、紙板、書,這是我每天工作的地方。”
寫一本跟老繡做衣服有關(guān)的書,但是我不想好好寫老繡,也不想好好寫衣服。畢竟老繡是用來看、衣服是用來穿。唯獨人與老繡、衣服的故事是我最想表達的。我找到青島出版社編輯王寧,游說道:“世上有意思的事有那么多,例如用老繡做衣服;有意思的書也那么多,我們可以更大膽一點,寫老繡可以說話、聊天、吵架,面料有自己的思想,寫人的故事,也是寫每一件物品的一生。”
在書中我寫了老繡世界中的不可思議,更寫了一個理想主義者如何在現(xiàn)實中一敗涂地。但這并不是一件壞事情,看一個裁縫如何度過20年,如同看一朵花的盛開與凋謝。感謝出版社對我的縱容,他們非常有勇氣做了大膽的嘗試,雖然他們拿到書稿時氣壞了,可是依舊給予我最大的理解與尊重,最大限度地保留書中出格的鋒芒與不合時宜的天馬行空。感謝書籍設(shè)計師許天琪同樣做了大膽的嘗試,突破想象力,用新穎的裝幀手法體現(xiàn)她的理解。我拿到樣書時也氣壞了:“這是書嗎?”
“這怎么就不是書了?”“不是說好要瘋狂一點嗎?”編輯說。
我聽了轉(zhuǎn)怒為喜,越看越愛。
是的,在《瘋狂的老繡》中,世界奇幻又自然而然,月光下的樹葉子凝結(jié)著悵惘的詩意,每張繡片會說話,繡片之間會吵架,花朵的盛開仿佛劈里啪啦,縫紉機會跟師傅聊天,河里的鯉魚和岸邊的人互懟,糊燈籠的寂寞小裁縫心里有無限的怨氣,雪山聳立在高原,兩只貓兒要在屋頂削出一個老大來,一臺名叫“上海小姐”的縫紉機狂狷而矯情,一切都是那么瘋狂而自然而然,絕望的、絢麗的、與青春有關(guān)的呈現(xiàn)與講述,以美學為皮殼,字字寫盡人生殘酷。
我寫了一位造夢者的20年離經(jīng)叛道的獨行路,終于先鋒變主流,讓信念無枝可依。寫了一位裁縫想對世界說的話,這本書也是獻給理想主義者的一朵玫瑰花。(張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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