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樹前頭萬木春:詩人的性格決定命運
唐順宗李誦即位后,支持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等人大刀闊斧推行改革,大唐中興呈現(xiàn)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美好前景。但順宗的健康狀況和改革集團的內(nèi)部矛盾,卻導致這場改革成為大唐中興歷史進程中的“沉舟”“病樹”。
永貞革新:顏色如花命如葉
貞元十九年(803),當時還是太子的李誦有次和僚屬討論朝政,表示要勸父皇停廢民憤極大的宮市。東宮官員“皆稱贊”,唯有出身社會底層、經(jīng)常“為太子言民間疾苦”的王叔文“無言”,李誦頗感怪異。
眾臣散去后,太子問他何故不言?王叔文言道,殿下您目前的唯一職責就是孝養(yǎng)陛下,不宜過問朝政;陛下年事已高,如果懷疑您收攬人心要搶班奪權(quán),您何以自解?且此時宦官已經(jīng)在皇位繼承上有發(fā)言權(quán),如果太子觸犯主導宮市的宦官的利益,會有接班無望之虞。太子聽罷“大驚”,涕泣言道“非先生,寡人無以知此”。王叔文由此得到太子“大愛幸”,與另一寵臣王伾一起成為太子心腹。
王叔文觀察朝中百官,為太子挑選班底。韋執(zhí)誼、柳宗元、劉禹錫、陸質(zhì)、呂溫、李景儉、韓曄、陳諫、凌準、韓泰、程異等青年,急于施展抱負,先后與王叔文“定為死友”,其中尤以柳宗元、劉禹錫為甚。
柳宗元與劉禹錫,二人年齡相仿,只差一歲,都出自中低級官員家庭,早年飽經(jīng)戰(zhàn)亂流離,關(guān)心同情普通百姓。貞元九年(793),柳宗元、劉禹錫同年考中進士,經(jīng)吏部銓選后步入仕途,經(jīng)常與其他青年士人討論朝政得失,意圖在太子登基后整頓朝綱。
永貞元年(805),順宗即位。王叔文、王伾集團迅速接管朝政,二月十一任命韋執(zhí)誼為宰相。王叔文居中決策,王伾溝通四方,韋執(zhí)誼主持前朝事務(wù),柳宗元、劉禹錫等人各司其職。
改革集團首先以反腐為突破口,將橫征暴斂的京兆尹李實貶到通州(今四川達州一帶)當刺史,贏得民心;將百姓拖欠朝廷的皇糧國稅一筆勾銷,謝絕各地進奉,廢除宮市、五坊小兒等貞元弊政。三月,將陸贄等被德宗貶黜的賢臣請回朝廷;五月,任命范希朝為神策軍節(jié)度使,韓泰為行軍司馬,準備奪取宦官兵權(quán)。
幾項措施下來,貞元年間弊政一掃而空,史稱“永貞革新”。但是,王叔文等人過于急躁,自視過高,自詡為伊尹、周公、管仲、諸葛亮;且心胸狹窄,將韓愈等傾向改革、只是不屬于他們集團的大臣都排斥在外。
韓愈曾作詩《永貞行》,“君不見太皇諒陰未出令,小人乘時偷國柄”。詩中“一朝奪印付私黨,懔懔朝士何能為”“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等語,即是指王叔文只提拔本集團內(nèi)部士人,失去大多數(shù)朝臣支持;而“公然白日受賄賂,火齊磊落堆金盤”語,則是指王伾貪污納賄,家里甚至專門打造一個存放金銀綢緞的大柜。
更嚴重的問題在于,改革集團所依賴的順宗半身不遂,不能有效掌控朝政。掌握禁軍實權(quán)的宦官俱文珍等人,反對范希朝、韓泰統(tǒng)率神策軍;掌握地方實權(quán)的劍南節(jié)度使韋皋等人因擴大權(quán)力的要求一再被革新派壓制,都和王叔文有矛盾,多次上表要求順宗傳位給太子李純。
永貞元年(805)六月,王叔文因政見不合與韋執(zhí)誼發(fā)生激烈沖突,后在俱文珍的威逼下被迫辭職。韋執(zhí)誼不但不承擔起整合改革力量的重任,反而拒絕王叔文的任何建議。王叔文去職后,王伾進退失據(jù),多方奔走試圖起復王叔文為宰相并統(tǒng)領(lǐng)禁軍。一番努力無果后,王伾明白大勢已去,一日在翰林院值班時忽然佯裝發(fā)瘋,大叫“伾中風矣”,被人抬回家中,從此閉門不出。
八月,順宗在俱文珍的反復施壓下,被迫退位為太上皇,命太子李純即位,是為憲宗。憲宗將革新集團成員全部貶為地方各州司馬,王伾在貶地病死。第二年正月,46歲的順宗駕崩,憲宗賜死王叔文。永貞革新以王叔文、王伾為首,中堅力量劉禹錫、柳宗元等8人均被貶為司馬,故稱“二王八司馬”事件。
永貞革新失敗后,白居易作《陵園妾》詩,用為先皇守陵的宮女喻指“二王八司馬”,表達了對革新派的深度同情——“陵園妾,顏色如花命如葉;命如葉薄將奈何,一奉寢宮年月多。”憲宗在貶黜“二王八司馬”時,曾明確下旨即使全國大赦也不能赦免革新派,故白居易在詩中有“山宮一閉無開日,未死此身不令出”之語。
柳宗元“獨釣寒江雪”,劉禹錫“我言秋日勝春朝”
劉禹錫貶任朗州(今湖南常德一帶)司馬后沒有消沉,仍然保持激越向上的斗志,曾在一年秋天登高遠望秋色,寫下《秋詞二首》,其一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相比于樂觀豁達的劉禹錫,貶謫永州(今湖南永州一帶)的柳宗元性格比較憂郁敏感,他在《漁翁》一詩中寫道:“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漁翁在山青水綠之中自遣自歌,獨來獨往,頗似貶謫孤寂的詩人自身。
在《江雪》中,柳宗元更是用隱居山水之間的漁翁,寄托清高孤傲的情感,抒發(fā)政治上的失意苦悶——“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憲宗元和十年(815)初,柳宗元、劉禹錫等人已經(jīng)“十年不量移”。執(zhí)政大臣憐諸人之才,欲漸次提拔進用,將他們召至京師。劉禹錫回京后,有次在長安道觀玄都觀賞桃花,寫下《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劉禹錫借桃花嘲諷那些在這10年中成長起來的新貴,不過是在自己被排擠出去之后才得以提拔,而那些看花之人無非是趨炎附勢之徒。
這種滲透到骨子里的譏諷,深深刺痛了新貴們?;鼐┎坏饺?,在新貴的詆毀下,憲宗任命柳宗元為柳州(今廣西柳州一帶)刺史、劉禹錫為連州(今廣東連州一帶)刺史、韓泰為漳州(今福建漳州一帶)刺史、韓曄為汀州(今福建長汀一帶)刺史、陳諫為封州(今廣東封開一帶)刺史。五人官職雖然由司馬升為刺史,但任職之地更加偏遠,實為貶黜。
柳宗元、劉禹錫同出長安南下,走到湖南衡陽時分別,一去廣東,一去廣西,各奔東西。二人臨別各寫三首贈別酬唱詩,柳宗元先提筆寫下《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勸劉禹錫莫要再意氣用事,作出看花戲君子之事。
劉禹錫虛心接受柳宗元勸告,深情寫下《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歸目并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遷客騷人同立荒郊,翹首仰望北回大雁,思鄉(xiāng)之情傳達得極為凄婉。兩人馬上要各奔東西,只有山水相望。夕陽古道,風煙漫漫,前程茫茫。
從貞元九年(793)同榜進士,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到22年后風云變幻,再貶遠荒,更讓他們感到凄涼的不是個人遭難,而是朝廷弊政依舊,無力回天。柳宗元最擔憂的不是已經(jīng)遭受打擊的當下,而是二人不知何時才能重聚的未來。
元和十年(815),柳宗元42歲,劉禹錫43歲,雖逾不惑,卻也尚是壯年。劉禹錫遂寫下《答柳子厚》勸慰:“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會待休車騎,相隨出尉羅。”他勸柳宗元:雖然我們比“四愁多”的東漢張衡更加郁郁不得志,但更應(yīng)效仿春秋遽伯玉在六十高齡仍能與日俱新。
柳宗元的憂郁,劉禹錫的達觀,兩人的性格差異深度影響到再次貶謫后的心境,以致多年后只有劉郎獨自踏上北歸之路。
劉禹錫歸來: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元和十年(815)五月十一,劉禹錫到達連州。稍晚后的六月二十七,柳宗元抵達柳州,迫不及待登上城樓,只為遙望同被遠貶的劉禹錫、韓泰、韓曄、陳諫,寫下《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粵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
元和十四年(819),憲宗成就文治武功,大赦天下,裴度趁機勸憲宗召柳宗元回京。只可惜柳宗元多年抑郁,重病在身,無法上路。這年十一月初八,年僅47歲的柳宗元在悲憤交加中于柳州郁郁而終,終究未能返鄉(xiāng)。
同年,劉禹錫扶母親靈柩回洛陽,十一月路過當年同柳宗元分別的衡陽時,驚聞柳宗元去世噩耗,“驚號大叫,如得狂病”,悲痛中寫下《重至衡陽傷柳儀曹》,“憶昨與故人,湘江岸頭別……千里江蘺春,故人今不見”。
憲宗去世、穆宗即位后,劉禹錫改任他州刺史。敬宗寶歷二年(826),劉禹錫奉調(diào)回洛陽東都尚書省任職,與從蘇州刺史任上同返洛陽的好友白居易在揚州相逢,置宴把酒,白居易寫下《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贈予劉禹錫:“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劉禹錫寫下《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回贈白居易:“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從順宗永貞元年(805),到敬宗寶歷二年(826),劉禹錫先后貶任湖南、廣東、重慶、安徽等地。23年間,柳宗元等老友漸次離去,世事變遷,人事全非,恍如隔世。劉禹錫用病樹、沉舟況喻自身,雖有惆悵之意,更具達觀之心。“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劉禹錫《酬樂天詠老見示》),面朝新局,他重添精神,再迎春光。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三月,劉禹錫調(diào)回長安,此時距他元和十年(815)作詩“戲贈看花諸君子”已經(jīng)14年。劉禹錫重游玄都觀,見觀內(nèi)“蕩然無復一樹”,遂再題《再游玄都觀》:”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桃花已經(jīng)蕩然無存,元和時期的新貴們也已經(jīng)樹倒猢猻散,只有我劉郎硬硬朗朗地又回來了!此詩分明是有意舊事重提,對權(quán)貴的輕蔑嘲笑,對未來的樂觀不屈,盡在這28字之中。
回長安后,性情曠達的劉禹錫仕途相對順暢,于唐武宗會昌元年(841)出任正三品的禮部尚書,后因病赴洛陽任同是正三品的太子賓客,雖未能拜相執(zhí)政,但所任職務(wù)多是品級較高的閑職,亦樂得逍遙,與同居洛陽的白居易“酬復頗多”。會昌二年(842)七月,劉禹錫病逝,終年71歲,葬于滎陽(今河南鄭州西部)。
當年憲宗雖嚴厲處置了柳宗元、劉禹錫等革新派,但并未否定革新,而是順勢舉起革新大旗,革新已經(jīng)成為朝野上下共識。沉舟側(cè)畔,千帆競發(fā)而過;病樹前頭,萬木蔥蘢而春。一場轟轟烈烈且腳踏實地的革新運動即將發(fā)起,助推大唐走向安史之亂后的真正中興。
?。ㄗ髡撸?span>吳鵬,系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博士,著有《選賢——<資治通鑒>中的用人得失》《大唐二十一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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