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文學語言鮮活靈動起來
在小說、散文、詩歌、劇本及評論等各種文學體裁中,文學語言居于整個文學領域的中心位置。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鮮活、靈動的語言,是文學特色的賦予形式,如同從里到外散發(fā)的人格魅力和優(yōu)雅氣質(zhì)一般。從此喻體角度講,文學語言的錘煉——之于文學作品,要多重要就有多重要。
當下,有些作家在寫作中不注意拿捏和修煉語言,大量使用歐式句、拉拉雜雜、含混不清和口語化的隨意表達傾向十分突出,甚至以生活原生態(tài)和寫作現(xiàn)場原生態(tài)標榜個人風格的原汁原味。對語言上“慢工出細活”的雕琢之美嗤之以鼻,甚至表現(xiàn)出一言九鼎、君臨天下的傲慢姿態(tài)。寫作中放任和強調(diào)靈感的無所不能,在語言表達上缺乏一種踏實尋真的情懷。
若作家只為讀者提供思想資源和故事情節(jié),而不是在語言風范上字斟句酌,這些書籍被讀之后還會繼續(xù)再讀嗎?作家沒有長久付出和智慧熔鑄,沒有工匠意識和耐心打磨,語言粗鄙沒有節(jié)制,人物形象勾畫不夠生動,這些文學作品即使思想深邃、內(nèi)容豐富,也只能讓人看幾頁就想放下。文學作品在文學史上的突破和轉(zhuǎn)型,哪里離開過文學語言上的充分展示?
文學語言,就是文學作品帶給讀者的鮮活美感,作家沒有用盡心思,文學作品便靈動不起來。在豐沛、深厚的作品質(zhì)地上,文學語言既深刻簡明又內(nèi)涵獨具,既氣息撲面又耐得推敲。從作家對文學語言的重視程度上講,他不在文學語言上下足功夫,極具特色和新鮮畢現(xiàn)的語言境界只能是空中樓閣。好的文學語言,首先是作家有一顆至臻至美的初心;然后在心智養(yǎng)護下再進行整體行勢、局部打磨。忽而妍媚宛轉(zhuǎn),忽而連綿遒潤,細細品讀,愈覺其妙。
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怎樣讓文學語言鮮活靈動起來?首先,作家要承認文學語言本身有著獨立的審美價值,不將它置于依附和被動狀態(tài)。汪曾祺說,語言是思想,語言是文化,語言更是一個生命體。既然是生命體,就要擁有與別人不一樣的感情和色彩。沈從文評判優(yōu)秀文學語言的依據(jù),就是要“浸透了作者的人格和感情”。同時,文學語言又不能像桔子皮那樣隨意剝離。它表面看是技巧和形式,但又超出了技巧和形式,是巧妙融合到整篇作品骨子里的。文學語言鮮活靈動起來,讀者就容易被感染,最終與作家的真情實感發(fā)生共鳴。
其次,文學語言是作家作品的氣脈、氣質(zhì)和心力、心慧等品質(zhì)的綜合體現(xiàn),可以看出作家到底用了多少心血和功夫?!都t樓夢》為何一直被奉為中國文學語言之集大成者?就是曹雪芹超凡的才華與十幾年傾心傾力打造的結果。文學語言比故事內(nèi)容更有生活的黏著力,更容易先聲奪人。余華對文學語言的運用體會是,先在語言技巧和形式敘述上展現(xiàn)出“不一樣”,再回歸個體現(xiàn)實,使語感、樂感、視點甚至幻覺凸顯。閱讀他的作品時,可以察覺到余華運用語言的本真心智和力量。
賈平凹《暫坐》里的語言很講究,一小段文字里也用了不少心思。小說寫西京上空的霧霾,有戲謔道:喲,北京的霧霾也給咱飄些來了?!如果改成:喲,北京的霧霾也飄過來一些了?!省去“給咱”兩字,個性化就少了;“飄些來了”寫成“飄過來一些了”,語言氣韻就生生被拉平拉直了。遲子建《煙火漫卷》里有這樣一句:河面上星光蕩漾,就像一片爽朗的笑聲。笑,看不見,但她卻用了通感語式讓河水的笑聲看得見。這種鮮活、靈動,就是文學語言的高度。
美妙的文學語言不會憑空產(chǎn)生,作家要結合作品內(nèi)容和語句反復琢磨、深入推敲,所以作家既要假以時間上的沉思,又要有氣脈、氣質(zhì)和心力、心慧的巧妙運用。文學語言要求明凈耐品、活色生香,如果嘈雜喧囂了,氣韻和節(jié)奏就會敗壞。難怪阿來說:“語言不好,即使作品能紅極一時,也不會傳之久遠!”
再次,文學語言上的生動表達,并非高不可攀,反復修改是作家必備的基本功。一個對自己作品不修改、不訂正的作家,文學語言上的表達僅憑第一次出版就包打天下,總是令人惋惜的。后續(xù)出版,因作家自我滿足不想去超越,語言水準的提升被一次次錯過。有些作家寫的書稿立意和結構都不錯,但語言功底不夠,甚至文句啰嗦、語法不佳,卻沒有主動去修改、提升,便是自我降低要求的表現(xiàn)。
老村小說《騷土》,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版以來幾經(jīng)修訂,2004年出了全本,2011年又做了修改重新出版,最近還在修改。只有這樣做,語言水平才能不斷提升。文學語言負責造就新穎的感知模式,營建滿紙靈動的藝術效果。喬葉小說《最慢的是活著》寫小時候“我”不被祖母喜歡,卻又不得不每日相見。“低凹的溫暖中就又有一種高凸的冷漠”,反復修改得來的這一句,把親人間不喜歡的細膩真切和復雜感喟寫得低回綿長。人、人性、人的靈魂都在里邊。
兒童文學作家王立春,通過兒童視角把兩種原無關聯(lián)的生活場景,進行置換和交疊,使詩歌語言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這也是反復錘煉和修改的結果。比如她寫《梨樹講鬼故事》,將“夜晚,梨樹在風中搖晃”先置換成“老爺爺給小孩講鬼故事”,后進一步講“朝陽下菜葉上的晨露”來由,說“昨晚梨樹走來走去的身影是鬼魅”——嚇得聽鬼故事的滿園蔬菜“嚇出了一身冷汗,甚至嚇尿了褲”。
文學語言要求作家對作品經(jīng)時間沉淀后多次審視,使作品語言節(jié)奏、韻律和風格集中顯現(xiàn),產(chǎn)生獨特的魅力。比如洛夫詩歌《與李賀共飲》中有“石破/天驚/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是他對唐李賀“石破天驚逗秋雨”的改寫,卻充滿了重新擦亮的語言張力,并不遜色于原作。這個例證,表明文學語言能穿越古今,洛夫之“嚇—凝”、李賀之“逗”,各有千秋。又如,寫火的詩句“光著膀子跳舞”,賦予火以擬人動態(tài),造就了令人驚異的“奇觀”。
讓文學語言變得鮮活靈動起來,作家要善于從現(xiàn)代漢語、古代漢語、地域方言、俚語口語等語言形式中汲取豐富的活性因子,巧妙熔鑄為別具一格的文學語言,化腐朽為神奇。魯迅、老舍等作家,之所以成為語言大師,就是他們分別對紹興官話、北京官話與現(xiàn)代白話進行了屬于自己語言范式的融合與變通。
文學語言,是文學作品活的靈魂。敘事、洞見、意蘊、風韻、象征等等,處處閃現(xiàn)著它的肌理和質(zhì)感。作家以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的作品,文學語言的獨特味道和神奇魅力,便會充盈在文本的字里行間。讓寫作、學習、修改和鑒賞——跟著文學語言一起鮮活、靈動起來,心在此間,一切不再是不可及的夢想。(付秀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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