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棗(1962年-2010年),湖南長沙人。著名詩人,學(xué)者和詩歌翻譯家。他的詩是傳統(tǒng)詩歌與現(xiàn)代詩歌的完美結(jié)合,他從詩歌的抒情源頭上繼承了“風(fēng)、騷”傳統(tǒng),并將這一傳統(tǒng)完美地展現(xiàn)在當下的語境中。著有詩集《春秋來信》、《張棗的詩》,《中國文化現(xiàn)代性研究》(德文),主編有《德漢雙語詞典》,《黃珂》等書。出版譯作《史蒂文斯詩文集》(與陳東飚合譯)、童話繪本《暗夜》等。2012年4月,《張棗隨筆選》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
鏡 中
作者:張棗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鏡中》寫于1984年10月,是張棗的成名作。這首詩開頭的兩行有一種奇警的、陌生化的效果,“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梅花”一詞是古詩中很常見的一個意象,有時是高潔的精神操守的象征,有時又和離別相關(guān)(如有“折梅寄遠”的典故),寓意一種被阻隔的情感。這兩行詩的情語兼景語的特征,加之梅花這一古典意味濃郁的意象,使得這首詩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抒情詩,而是一種更為復(fù)雜的幻想化的情境和表意空間。
第三、四兩行用兩個“比如”開頭,不但沒有緩解我們對開頭所言“后悔的事”的具體內(nèi)容的好奇,反而把它進一步延宕了。似乎是對(記憶中)一個女性的描述,但當“她”字出現(xiàn),并且被“看”所加強,確實帶來一種很強的暗示:這是一個跟愛情相關(guān)的主題,而愛情發(fā)生于被省略了主語的“我”(詩人=抒情主體)和“她”之間。
接下來的五、六兩行也在加強這種印象,“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仍然在延宕我們的閱讀期待,雖然是轉(zhuǎn)折語氣,其實是對第三、四行語意的接續(xù)。在第五行中出現(xiàn)的兩個形容詞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美麗”這個詞(而不是“危險”),它是最泛泛的一個形容詞,但是由于和“后悔”一詞遙相呼應(yīng),也由于第六、七行提供的可感細節(jié),而無比強烈地喚起讀者對一個最傳統(tǒng)的詩歌題材——愛情詩的文學(xué)記憶。
然而,當?shù)诎诵谐霈F(xiàn)之后,之前的這些閱讀期待和理解路徑就被打破了。“低下頭,回答著皇帝”,“皇帝”一詞使我們驀然發(fā)現(xiàn)這首詩的情境并非一個(記憶中的)詩人本身在場的情境,換句話說,由于“皇帝”一詞的出現(xiàn),在“我”(詩人)、“她”和“皇帝”之間,形成了一個彼此折射的鏡式空間。如鐘鳴所說,《鏡中》“不像一般的詩,靠意義的組合與遞進,實現(xiàn)上下文的關(guān)系,而《鏡中》卻以音勢為意象軸。就是說,這些意象,與其說產(chǎn)生于思想,還不如說來源于某種語氣”。這意味著,這首詩既非抒情獨白詩,又不同于現(xiàn)代詩中常見的戲劇獨白詩,它實際上在現(xiàn)代漢語中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了古典詩歌中(省略主語)的獨白語式,在吸收它的抒情性的同時,又使它獲得間離的語意效果。
接下來的第九行,“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出現(xiàn)了詩題中的意象——鏡子。這一行和隨后第十行“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都令人聯(lián)想到古典詩歌中的閨怨詩,這一意象在文學(xué)中也常牽連著其他主題,如在博爾赫斯和廢名的詩中,都由鏡子引出對生命或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與虛幻的玄思。而這在這首詩中似乎也有跡可尋,其關(guān)鍵正在于“鏡中”一詞,它使第十行具有了豐富的理解空間。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這兩行特別的地方在于,它們和詩的開頭兩行相映照所形成的鏡式結(jié)構(gòu)。它們一方面構(gòu)成了鏡框式的對稱和重復(fù),而在重復(fù)中又有變化,而“南山”一詞在這首詩的結(jié)尾處出現(xiàn),以在古典詩尤其是陶淵明詩中形成的審美意蘊,帶給人一種悠然、曠遠的感受。
和同時代很多詩人一樣,張棗對歐美現(xiàn)代主義詩歌情有獨鐘,這首詩中的非個人化特征,就明顯有來自艾略特詩歌觀念的影響。在他看來,“對寫作本身的覺悟,會導(dǎo)向?qū)⑹闱閯幼鞅旧懋斪髦黝},而這就會最直接展現(xiàn)詩的詩意性。這就使得詩歌變成了一種‘元詩歌’或者說‘詩歌的形而上學(xué)’”,在這一意義上,《鏡中》無疑具有張棗所追求的“元詩”的性質(zhì)。
辨識出《鏡中》的這一層“元詩”因素,就可以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加以發(fā)掘。詩中那個似乎突如其來而令人印象深刻的“皇帝”顯然并非“傳統(tǒng)”或“古典精神”的象征,而指征著新詩所具有的創(chuàng)造力,而這個“面頰溫暖”而“低下頭”的少女,則更像是古典世界的婀娜化身。
由此,我們才能明了,為何這首詩觸及了追憶的主題,卻并不令人產(chǎn)生這一古典詩歌的經(jīng)典主題通常予人的哀感,反而洋溢著一種明媚的韻味。循著上述文化無意識的向度回頭再來看“梅花已落滿了南山”,這最后一句所具有的曠遠、升華之感,其來由,恰可以說是從那個被虛構(gòu)的“窗/鏡”中,雖然在詩歌文本的表面,是“他”/“她”/“皇帝”正綿綿追憶著過去,而隱匿在文本之內(nèi)的,卻是上世紀80年代新詩的自我意識,在那一歷史時刻眺望和想象著自己的遠方和未來。
□冷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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