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證了中國比較文學發(fā)展的歷史
——讀樂黛云《九十年滄桑:我的文學之路》
蒙木(北京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
20世紀90年代上半葉讀書期間,樂黛云、錢理群、李零、陳平原幾位老師的課,我大概聽了都不止一門兩門。當時李零和陳平原兩位老師,都還被大家看作才華橫溢的青年教師,但樂黛云和錢理群兩位老師已經(jīng)近于老先生了。樂先生的課上,不時會有些國際學人過來交流,后現(xiàn)代、后殖民主義、敘事學、闡釋學這些當時的時髦理論擴大了我們的閱讀視野,啟發(fā)我們思考問題的新視角。
那時候樂先生住在中關(guān)園,我們?nèi)グ萃?,她告訴我們該怎樣讀書,哪些書一定要讀。她家鋪天蓋地的圖書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從客廳一直迤邐到鞋架邊滿滿的書,隨手就可能把書堆碰倒。記得她告訴我們《心靈史》等等當代好作品是一定要讀的,我們便去北大圖書館借,因為副本有限總是借不出來,所以我便托隔壁好友從清華大學圖書館借出來,在我們各宿舍傳閱。樂先生的講座,我也聽了幾場,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北京申辦2000年奧運會即將揭曉的前一天那一次演講,這個日子有史料可查,是1993年9月22日晚上,在轟隆轟隆的二教大教室,聽講座的人太多,大多都是站著,所以坐得偏后的同學都看不到前臺的。當時真是驚詫,樂先生的聲音如此年輕嘹亮!她告訴大家申奧前她做了哪些大事,還自信地說:“不管明天結(jié)果如何,這申奧活動已經(jīng)取得了初步的成果。”掌聲雷鳴后幾個小時,就傳來北京以兩票之差惜敗于悉尼。再幾個小時后,聽說樂黛云先生所樂觀的初步成果也縮回了原形。盡管白忙乎一場,樂老師年輕而樂觀的聲音,我們記住了。
其實,離開北大校園,在社會上為了果腹養(yǎng)胃,從老師那里聽到的一點點學問都到爪哇國去了,想想自己不是好學生,所以和自己敬愛的老師也都相忘于江湖了。但待我到了中年日趨封閉自己以后,我意識到:樂黛云、錢理群等老師,學問還毋論,單單他們與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不厭倦地交流的青春心態(tài),實在不可及。
2002年,樂黛云與湯一介在朗潤園家中書房合影。選自《九十年滄桑》
2003年躋身出版業(yè)后,我又一次邂逅樂先生,是在北大后湖走向未名湖的瓶頸口,當時她和湯一介先生正在散步,我心里一熱,僅僅聊了幾句,因為湯先生等著她呢,這次聞知她搬到了朗潤園。2013年后,我接手“大家小書”叢書,后來韓慧強老師策劃納入湯一介和樂黛云先生的兩個小冊子。當時我和韓慧強老師一起去拜望樂先生擬簽合同的時候,我們?nèi)チ怂蕽檲@的家,阿姨說上午有人來看先生,她太累了正在休息,等了很長時間,我們就離開了。這兩本小冊子的合同,最后是韓慧強老師一手辦理的。湯一介先生的《儒學十講》于2019年5月出版。樂先生的《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于2020年10月出版。
在我讀?!吨袊幕c世界文化》這本書的時候,我想起樂先生在90年代一直思考的比較文學問題。記得那時候她說過幾次:比較文學,無論是影響研究還是平行研究,都是一種方法,會融入具體的問題研究中,它作為一個學科,估計只能是一個過渡。不過,經(jīng)過若干年的思考研究,樂先生在這本書中明確提出:以跨文化對話文學研究為己任的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史依然是位于前沿的,當前比較文學的根本任務(wù)就是要在全球意識的關(guān)照下維護并促進文化的多元發(fā)展。所以,她提出深度啟蒙。“所謂深度啟蒙將以關(guān)系理性為核心去改進理性的觀念,去建立以共在而不僅僅以存在為出發(fā)點的理性。”“因為文學本來就是造就新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的最佳途徑……文學使最迅速、最自由、最隨意的精神和心靈交往成為可能……文學理論比之于政治學和經(jīng)濟學更適合于用來選取促進現(xiàn)今世界各國之間相互理解、相互友好的方略。”(《面向世界的中國文化》)樂先生給比較文學的新定位,也給了比較文學更為廣闊的前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國比較文學、中國新興文化從一開始就是三位一體,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互鑒中共同發(fā)展。”(《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多元跨文化語境中發(fā)展》)她在本書中提倡的是在承認差異基礎(chǔ)上的對話,是參照于世界他國文化的對于中國文化自身的挖掘。所以在分析了美國夢、歐洲夢后,她指出:中國夢的核心是要建立一個既不同于西方也不同于中國古代的現(xiàn)代化的新中國,這是一個具有“新中國精神”的新中國。
如果說《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聚焦著樂先生近年對于比較文學和新中國精神的新思考,那么剛剛上市的《九十年滄桑:我的文學之路》則全面回顧了樂黛云先生自己的“文學生涯”,包括她在歷次比較文學交流中的活動與思考,可以說她的文學生涯折射的是中國比較文學這個學科的小史。樂先生本來師從王瑤先生研究現(xiàn)代文學,后來留校任教,曾給留學生講授現(xiàn)代文學,不得不進一步研究西方文學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與傳播。1981年中國第一個比較文學學會即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會成立,季羨林任會長,錢鐘書任顧問,樂先生任秘書長;1985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成立,季羨林任名譽會長,楊周翰任會長,樂先生仍任秘書長;1989年,樂先生當選為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這一年她寫了《重估〈學衡〉——兼論現(xiàn)代保守主義》。她在《九十年滄?!分姓f:“我對于《學衡》史料的較為全面的閱讀,引起了我的學術(shù)思想的一大轉(zhuǎn)折。我逐漸較為深入地與過去支配我的、趨向于激進的濫情主義決裂,也就是與曾經(jīng)禁錮我的某種意識形態(tài)決裂。這使我能更全面、更冷靜地看待歷史的方方面面。”此后,中國進入了“后新時期”,所以她感到比較文學自身必須經(jīng)歷一個巨大的變革。面對文化危機和科學的新挑戰(zhàn),她開始呼喚新的人文精神,“強調(diào)首先要把人當人看待,反對一切可能使人異化為他物的因素;強調(diào)關(guān)心他人和社會的幸福;關(guān)懷人類的發(fā)展和未來”。“新人文精神用以達到這些目的的主要途徑是溝通和理解:人與人之間、科學與人文之間、學科與學科之間、文化與文化之間的溝通和理解;在動態(tài)的溝通和理解中,尋求有益于共同生活的最基本的共識。”
《九十年滄?!?nbsp;樂黛云 著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
《九十年滄?!冯m然都是發(fā)表過的文章的重新剪輯和編選,但其編選范圍既包括回憶性散文也包括一些專著,所以它既能呈現(xiàn)樂黛云先生的成長歷程,也全面呈現(xiàn)了樂先生的社會活動和學術(shù)理路,具體而微地呈現(xiàn)的是中國比較文學的學科建制與發(fā)展小史。如果說樂黛云先生在《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中展示了比較文學美麗的果實,《九十年滄?!匪故镜膭t是這個果實所憑依的大樹和泥土。
我曾經(jīng)告訴很多朋友,對于樂黛云、錢理群這樣的先生,他們?nèi)吮日n好,課比書好。所以我們?nèi)绻ㄟ^《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九十年滄桑》兩本書更好地理解了樂黛云先生這個人,功莫大焉。樂先生行年九十,1948年考入北京大學,她親證了一個富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成長與命運。錢穆強調(diào),讀書其實就是讀懂書背后的人。所以《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九十年滄桑》的觀點大家可以接著討論和思考,其最為可貴的是,它們集中反映的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青春胸懷和道義擔當,這種不滅的精神如果感染了你和我,乃至更多的讀者,那一定是樂先生最為欣慰的。
《光明日報》( 2021年04月10日 0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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