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祠》:人與文章一起老
《晉祠》是我第一篇入選中學課本的文章,收在人民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初中三年級上冊。歲月忽忽,不覺已過半個多世紀,當年讀書的孩子現(xiàn)在也該有50多歲了。
凡成故事都是巧合。1982年剛打倒“四人幫”不久,百廢俱興,各業(yè)復蘇,教材也在重新編寫。當時我在《光明日報》駐山西記者站任上。北京的地圖出版社要創(chuàng)辦一個《圖苑》雜志,就請報社幫忙通過駐各地記者約一些關(guān)于風景名勝的稿子。我按約寫了這篇《晉祠》。因為對它太熟了,并沒有費多大的勁。記得是春節(jié),正月初一上午領著孩子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給鄰居們拜年,然后回到家里,大約兩個小時就寫完稿子,謄清后寄走了。但是,《圖苑》終究沒能創(chuàng)辦成,又把稿子退回報社文藝部。報社說我們也有副刊,就在本報發(fā)吧,4月12日見報,當年就出現(xiàn)在課本里。如果發(fā)到那個新辦的雜志上,可能不會引起編書人的注意?!豆饷魅請蟆氛媸俏业囊粔K風水寶地,我前后有9篇文章入選主流教材,其中4篇來自《光明日報》。
因為上了課本,我被誤以為是個老人。其實那一年我才36歲。兩年后我考上中央黨校的研究生班,同班有一位縣長,假期回家看見兒子正在讀這篇課文,就說:“好好學,作者是我同學。”沒想到兒子仰起頭看了他足有好幾秒鐘,突然說:“這個人早死了吧?”的確,課本里古人、已去世的人太多。偶收到讀者來信,我也常被稱“老先生”。
后來我也寫過不少文章,但再沒有像寫《晉祠》那樣輕松。一篇文章,有時要寫幾年、十幾年?,F(xiàn)在想來,是因為我對晉祠太熟悉。我的小學、中學階段是在太原度過的,那時學校組織春游首選晉祠,已記不清去過多少次。在一個少年眼中,周柏、唐槐這些蒼老的大樹,穿越千年留存下來的宮殿、木雕、泥塑、鐵人等文物,有一種悠遠、神秘、瑰麗的感覺。另外,走出四壁合圍的教室,吹一吹田野的春風,心情豁然開朗。我現(xiàn)在還記得,春游歸來的人們自行車上都插一束山花,車鈴叮當,宛如一條花的河流,這就是文中的那句:“春日黃花滿山,徑幽而香遠。”還有那光著頭捧缽接水的小和尚、深水下根根可見的水草,永生難忘。歷史的渾厚加春風的和煦,一種說不出的美感抓撓著一個少年的心,悄悄地埋下了一顆文化的種子。有一種觀點,說一個人在四歲以前吃的什么,就決定了他的味蕾,一生都忘不了這種味道。所以人總是懷念童年的飯食。精神之餐也是這樣,孩童時期的美育教育特別重要。聽說現(xiàn)在為了安全,學校早已不組織學生春游了,這實在是一大損失。晉祠,我后來還是常去,有一次是幫助收割稻子,住在農(nóng)民家里。晉祠的水好,產(chǎn)蓮藕,大米也好,為歷代的貢米。在地里干完活回來餓極,兩腳污泥,先吃一包荷葉飯,暢快無比。我結(jié)婚后和妻子的第一次出游,也是蹬著自行車去逛晉祠。后來省里的“五七干校”辦在鄰縣,每周回城一次都要路過晉祠??梢哉f,晉祠已溶化在我的血液里。
那次能很快交稿,還有一個原因是寫作的心態(tài)放松。如果當時知道是在給教科書投稿,是絕對寫不出來的。藝術(shù),包括寫作藝術(shù),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能有最好的發(fā)揮:一是純自然狀態(tài),不知高低,所以攝影要抓拍,畫家要畫模特兒;二是對藝術(shù)規(guī)律已經(jīng)純熟到自由的程度,但要做到這一點很難。所以,絕大部分作品都未臻最佳。那篇《晉祠》屬初生牛犢,以后再寫文章反而左右拿捏,愈寫愈膽小。
晉祠是一處名勝,但在它名下有三塊牌子。它首先是一處古跡,保存有唐宋以來的許多文物,是一座開放式的露天博物館(據(jù)說全國只此一例),并專設有一文物管理所;因為山水秀麗,建筑奇特,它又是一座大公園,接待社會游客;它還是一座國賓館,類似北京的釣魚臺。多少年后我出差太原,晉祠文管所所長盛情邀我重訪故地,原來他中學時在課堂上學過《晉祠》,大學畢業(yè)后當語文老師又教了多年《晉祠》,而后進入文管行業(yè)最終當了晉祠文管所所長。至于晉祠賓館,我后來才知道賓館院里有一本用石頭雕刻的大書,上面刻著《晉祠》。當然最實惠的還是晉祠公園,幾十年來因這篇課文不知引來多少游客。
2019年,一塊《晉祠》文碑在晉祠公園落成,碑很考究,是委托故宮用漢白玉刻制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黃社長與我母校的馮校長應邀參加剪彩。屈指一算,黃社長已是《晉祠》之后的第三任社長,馮校長則是我高中畢業(yè)那一年才出生。而這回我確實是一個老頭了。揭去紅綢,我轉(zhuǎn)身看著巍峨的晉祠大殿,黃綠琉璃瓦的飛檐在蔚藍的天空下十分耀眼。我突然記起梁思成在回憶錄里寫道,20世紀30年代他和林徽因來山西考察古建,原來的考察名單里沒有晉祠,但在長途汽車駛過晉祠的一剎那,隔著滾滾煙塵,他看到了大殿的一角,猛然心動。一個月后他專程返回這里作考察,發(fā)現(xiàn)了全國唯一的十字飛梁和一系列古建原物,為后人留下了許多精美的繪圖。
李白當年也是到過晉祠的,他曾有一句話:“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人總是會老的,我們都是過客,只有晉祠和它的山、水、樹,還在與一代一代的后人對話。(梁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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