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望
就要告別金城了,我特意到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看了看。南昌路寬了許多,清靜了許多。以前,這個時候街道兩旁槐花滿樹,清香四溢。今年的槐花開得零零星星。街道旁邊的大院我已經(jīng)無法進去,只能遠遠看一眼,窺視院中的情景。大院一片沉靜,偶爾進出的人也是陌生的面容。
第一次漫步在南昌路上時,路兩旁的人行道還沒有全部硬化。老槐樹枝葉茂盛,南北兩邊樹冠相接。夏日的太陽透過樹葉將星星點點的光,漏在被踩得油亮的土路上,微風吹來光影搖曳。帶著一身槐香從這里穿過,去五泉山、黃河邊、白塔山,那是金城假日愜意的時光。
南昌路與平?jīng)雎方粎R處十字路口東南轉(zhuǎn)角,是我經(jīng)過頻率最高的地方。無論去農(nóng)民巷吃飯還是到市區(qū)購物,或者到黃河邊散步都要從這里路過。走得時間久了的路,選擇方向時都能感覺到去處的味道和氣息。
第一次注意到她是我與劉干事散步經(jīng)過路口時。她雙手握著大掃把,注視著兩個小孩在樹坑邊玩螞蟻。我與劉干事是從同一個地方調(diào)到機關(guān)的,過著一人飽全家飽的生活。我們這代人大部分對螞蟻有種天然的親切,它是我們童年的一個記憶符號,一篇故事梗概,一段寓言童話。那個年代,人大都還純真質(zhì)樸。我們圍著兩個任意解釋蟻群生活,隨意進入蟻群充任角色,天馬行空,萬里馳騁的孩童竟忘了時間。直到她的同伴嗔怪她不盡快掃地,耽誤了收工時間。她對我們莞爾一笑,說:讓孩子玩。我走晚點。
不久,我與她第二次相逢。那是一個周一的上午。處長打發(fā)我去購物中心購買一件急需的辦公用品,我風風火火騎著自行車,剛剛向左轉(zhuǎn),左眼生疼,眼睛進去了渣子。人的眼睛能見五色,能裝下千山萬水,就是容不下一?;覊m。我靠在道牙子上揉弄眼睛,可是越弄越難受。這時她出現(xiàn)在我面前,讓我仰起頭,她一手翻開我的左眼上眼皮,說:一顆灰渣。一手取下頭上的卡子撥出了已嵌入肉里的硌人渣子。我頓感一陣輕松。她手攏發(fā)際,轉(zhuǎn)身的一刻,我看到了她那條又黑又亮及至腰間的辮子。
她是一名新來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負責的區(qū)域就是大院旁的那條路。每當人們經(jīng)過她身旁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注視她腰間烏黑的發(fā)辮。我也總能遠遠看見那條烏黑的發(fā)辮在眼前晃動。每當我們相遇時,我向她問好。她會對我微笑。
時間靜無聲息地過去了,街道兩旁陸續(xù)開了許多門店。轉(zhuǎn)角處的臺階仍然安靜,時常能看到她坐在那里小憩。有時她的辮子垂在腰間,有時她的辮子搭在胸前。偶爾,她把辮梢纏在手指間。還是相逢時的一聲問候和淺淺地一笑?;▋洪_了,樹葉黃了,秋風吹過,白雪飄飄。我們相識卻陌生,我們陌生卻熟悉。
節(jié)日,機關(guān)會配發(fā)福利,有的東西可以存放,有的東西無法存放。機關(guān)單身漢大多都會把不能存放的東西送給同事或朋友,甚至有些不值錢的東西會被遺棄。因為感念她曾經(jīng)給我解困,我把分到的一些蔬菜送給了她。她淺淺地笑了,眼睛在夕陽下亮晶晶地閃光。
有很久沒有見到她了。端午前晚飯后散步時,又見她坐在臺階上,我依然向她問好。她笑著說:我一直擔心你不從這兒過來。笑著給我一個塑料袋。說:我包的,嘗嘗。
兩顆棕子不大,但棱角分明,成了我的夜宵。吃第一顆時咬到一枚紅棗。她很細心,紅棗去過核,米里一股棗香。第二顆咬開后我很奇怪,仔細咂品、回味后才明白她在米里裹了顆花生芝麻糖,一團花生芝麻碎的粽子心,周邊的米里是融化了的糖飴。
這以后再沒有見過她。我猜想,她或者調(diào)動了工作,那我與她同飲著黃河的水。她或是遠嫁到他鄉(xiāng),那我與她同頂著蔚藍的天。很多時候,我們會猛然覺得眼前的人、眼前的事、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識。四目相對,卻不知從何說起。在默默注視中,又擦肩而過。而那相碰的眼神和遠去的背影,不時會在一個細雨黃昏或明媚早晨想起。也會因為一曲舊歌或一杯陳釀勾起一段難忘的記憶,成為余生的心事。
就要在南昌路平?jīng)雎方患氖致房诠諒澚耍覍ふ抑斈昱_階的位置。想坐看一會這漸漸陌生的街景,存入我的腦海,成為明天的回憶。
轉(zhuǎn)角處坐著的人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瞬間,彼此眼睛深處靈光一閃,定神凝視。也許歲月可以改變?nèi)蓊?,但卻永遠不會改變最真的神情。這是源于心海深處、烙印骨肌、滲于血脈的信息。想必她身旁的都是她的親人。我終究沒有坐下,我們注視著微笑,微笑著擦肩而過。在我經(jīng)過時,她示意孩子們讓讓路。第二個路口轉(zhuǎn)彎時我回過頭,她正望著我遠去的方向。
生活里有許多無言的結(jié)局。其實,無言就是真情的告白,遠望就是長久的懷念。人生就是走走停停的旅程,總有一些人會同程或長或短的一段路。在這輛歲月老人的車上,冥冥中,命運之神早已安排好了每個人的座位。前排的旅客回頭時,留下匆匆一瞥。我們回頭時,也給后排的旅客留下朦朧的側(cè)影。只有身旁的旅伴,或許會記住他些許的氣息。盡管眼前身后的某個影子曾印證夢里的情景,但除過目光卻無法傳遞聲音。這揮之不去的影子,被時間的定影液浸泡,被歲月的顯影劑沖洗,在心田的膠卷上成像。光線愈暗,愈加清晰。
□高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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