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書寫看長江之變
【熱點觀察】
長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古往今來,長江憑借特有的自然景觀、獨有的戰(zhàn)略地位和不斷豐富的文化底蘊成為歷代文人墨客抒情寫意的意象。從先秦的老莊、屈原到唐宋的李白、蘇東坡,再到現(xiàn)當代的沈從文、廢名、汪曾祺、王安憶,他們書寫長江的作品中,不乏懷人、思鄉(xiāng)、憶事、感時的典范之作,我們從中既能看到長江流域的風物之變,又能窺見中國人精神文化風貌的變遷軌跡。
1.敬山敬水:原生態(tài)的長江
孔子的“樂山樂水”,孟子的“仁民而愛物”,荀子的“天行有常”……這些傳統(tǒng)樸素的生態(tài)倫理思想表明,很早以前人們就開始思考人與自然、人與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關系。
書寫長江的詩文卷帙浩繁。在上古的神話敘事中,長江被披上了神秘主義的面紗,成為人們敬畏的神靈,也帶來了審美意識和想象力的啟蒙。古老的巴蜀、荊楚、吳越文化在此處孕育,璀璨的華夏文明展開了炫麗篇章。華夏人民一方面賴此安居,另一方面又心存敬畏,反映在文化上,是濟災治水的傳說、浪漫瑰麗的愛情和無可奈何的人世感嘆。巫山神女瑤姬助禹治水,娥皇女英淚染斑竹,屈宋辭賦中的帝閽、西皇令人神往。從《詩經(jīng)》《離騷》到唐宋詩詞,無數(shù)文人墨客借景抒情,或憑吊歷史、或寄托相思、或感慨人生。
“猿啼”是詩人們不約而同描繪的一個場景,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人盡皆知。此外,還有杜甫的《登高》、屈原的《九歌·山鬼》、白居易的《琵琶行》、林鴻的《巫峽啼猿歌送丘少府歸四明》等。除了“猿啼”,蘇軾、溫庭筠等人的詩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數(shù)叢沙草群鷗散,萬頃江田一鷺飛”“長江春水綠堪染,蓮葉出水大如錢”“峽深明月夜,江靜碧云天”,則為我們呈現(xiàn)了長江流域碧水藍天、綠樹掩映、人魚鳥獸和諧共處的美麗景象。
古人筆下的長江美不勝收,但一些詩作也不乏無奈的感慨,北魏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借巫峽漁人的歌謠道出,“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自古三峽,地狹水險,無風波狂,疊嶂蒼蒼。它有獰厲的美麗,對于古時的行船人,三峽就像一個陰晴不定、心事難度的暴君,無數(shù)行人過客的生命曾葬送于此,令聞者懼、行者憂。
《詩經(jīng)·國風·周南·漢廣》講述一個男子看見傾心的姑娘想去追逐,奈何江水連天,無法泅渡與跨越,只能望江悲嘆“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宋代詞人李之儀也書寫了類似情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中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將一個隔江翹首思念愛人的形象生動地凸現(xiàn)出來。悠悠長江,既是有情人遙寄情思的天然載體,也是他們千里相隔的天然障礙,所導致的無盡相思和無窮別恨,引發(fā)了“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的千年感嘆。
放眼現(xiàn)當代文學,也有諸多作品反映了長江帶來的生活多艱。鄢國培的小說《長江三部曲》和蔡其矯的詩歌《川江號子》,都描繪了在沒有通航的川江上,船夫們唱著“纖夫尸骨埋江底,老板年年添新船”的哀歌,用生命與急流搏斗,在險灘、陡壁中艱難地討生活。川江舟子這千年的血淚不過是一個縮影,反映了科學技術不發(fā)達的過去,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
2.竭山竭水:工具化的長江
近代以來伴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人們逐漸喪失了對自然的敬畏之心,萌生了能征服自然的錯覺,肆無忌憚地壓榨自然。新中國成立后甚至一度喊出“人定勝天”的口號,“大躍進”的態(tài)度和方式給生態(tài)環(huán)境帶來了不可估量的破壞。
雖然航運發(fā)展給長江兩岸人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但是也伴隨著其他不可逆的副作用。在當代作家的筆下,橫渡長江已非難事,《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每天都坐輪渡渡江上下班,“上了輪渡就像進了自家的廠,幾乎全是廠里的同事”。然而,長江及其周遭的環(huán)境,卻因肆意排污遭到嚴重破壞。虹影《饑餓的女兒》中有這樣的描寫:“污水依著街邊小水溝,順山坡往下流。垃圾隨處亂倒,堆積在路邊,等著大雨沖進長江”;蘇童《南方的墮落》中的長江則徹底改變了面貌:“眺望河上景色,被晚霞浸泡過的河水泛著銹紅色,水面浮著垃圾和油漬,向下游流去。”還有歌謠這樣唱道:“五十年代淘米洗菜,六十年代洗衣灌溉,七十年代水質變壞,八十年代魚蝦絕代,九十年代身心受害。”此外,岳非丘的《只有一條長江》、喬邁的《中國:水危機》、徐剛的《江河并非萬古流》《長江傳》等作品,也揭示了這一觸目驚心的水環(huán)境惡化。從當代作家筆下的長江景觀中已感受不到任何原生態(tài)氣息,“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似乎已成為絕唱。
生態(tài)的破壞還帶來了物種滅絕等諸多問題,被稱為長江生態(tài)“活化石”的長江江豚,數(shù)量逐年減少,目前僅有1000頭左右。兒童文學作家黃春華、諸川匯以此為主題分別創(chuàng)作了環(huán)保童話《生命之球》《安迪歷險記:尋找長江女神》,故事的主人公是生活在長江的江豚,小說講述了江豚面對滅絕的危機如何自救,從側面敲響了人類自救的警鐘:地球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如果生態(tài)環(huán)境不斷遭受破壞,動物將瀕臨滅絕,我們人類同樣難以幸免。保護大自然就是保護我們自己。作家們希望借這些作品引導孩子從小樹立環(huán)保意識,呼吁全社會行動起來共同保護人類家園。
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帶來的不僅是環(huán)境的改變、美和文化的退場,更可怕的是精神文明的消逝。已經(jīng)有作家開始從文化倫理學的高度呼喚大眾的自然生態(tài)良心。余秋雨在《文化苦旅》里追尋長江,將長江作為連接昔日輝煌文明與今日現(xiàn)代化的文化紐帶,稱其為“我們的父親”。面對長江美好的生態(tài)與文明,隨著時代變遷逐漸萎縮,他以文人特有的敏感傳遞了文化傳承重任與時代發(fā)展內在要求的沖突,點明了這個時代深層的文明陣痛,從文化反思層面提出了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層思考。
3.樂山樂水:和諧的新長江
隨著國家對生態(tài)文明建設越來越重視,長江也開始煥發(fā)新的容顏,關于人與長江和諧相處的文學作品也越來越多。2013年陳前主編的《中國夢·長江行:寫給長江的報告》、2015年王玉德主編的《長江文明之旅》叢書、2018年范春歌的《兒行千里——沿著長江上高原》、2019年徐魯?shù)摹蹲穼ぁ返龋瑥牟煌嵌日宫F(xiàn)了長江流域近些年來的變化。還有李展鴻在《中國人的長江史詩變奏曲——“2019美麗中國行”參訪三峽大壩》的報道中,回顧了三峽水利樞紐工程的前世今生以及給整個三峽地區(qū)帶來的巨大變化。三峽工程的建設,不僅改善了長江上游的水域條件,減少了洪水災害,每年還提供大量清潔能源,提高了長江中下游的通航能力,為沿江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流域內群眾安居樂業(yè)提供了切實保障。三峽工程,就是人類與自然共贏的最好例證。另外,動物也在檢驗著我們的生態(tài)修復成果。在《“網(wǎng)紅省鳥”“環(huán)境管家”“兩山銀行”——來自長江邊的江西故事》這篇報道中,我們看到了沿江生態(tài)令人欣喜的變化:“鄱湖浩渺,風光旖旎,水落灘出處,白鶴嬉戲玩樂、展翅飛翔。”白鶴重新出現(xiàn)的背后凝結著廣大干部群眾修復長江生態(tài)的不懈努力。
長江塑造了江邊人群的生命特質和精神風貌,融進了江邊居民世代傳承的基因里。一些海外華文作家,遠離故土多年后仍念念不忘長江。比如,在旅美華人作家聶華苓的創(chuàng)作中,長江與三峽一直都是極其重要的文化意象,《失去的金鈴子》與《桑青與桃紅》就是典型代表。更進一步,長江還塑造了一種文化集體無意識,劉醒龍在《上上長江》中呼吁,“只有當自己有了獨立的靈魂,長江才會成為我們的母親河”。在這些作家心中,長江已從自然長江升華為人文長江和中國人靈魂的棲息地,這與當下生態(tài)意識的轉變密不可分,也無形中為當下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注入了有力的內在催化劑。
長江蘊藏著巨大的財富和生產(chǎn)力,也承載著文化和文明,更關乎我們子孫后代的幸福。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對人的生存來說,金山銀山固然重要,但綠水青山是人民幸福生活的重要內容”。近年來,長江經(jīng)濟帶建設與生態(tài)建設相結合,已經(jīng)取得了諸多成就。時有媒體報道沿江生態(tài)令人欣喜的變化,為我們展現(xiàn)了生產(chǎn)和生態(tài)雙贏的可能。
日前,習近平總書記在江蘇省南京市主持召開全面推動長江經(jīng)濟帶發(fā)展座談會并發(fā)表重要講話,他強調,“要把長江文化保護好、傳承好、弘揚好,延續(xù)歷史文脈,堅定文化自信”。如今,長江經(jīng)濟帶仍是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龍頭,其生態(tài)狀況關乎大局,“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fā)”已成為長江文明建設的新共識。如何看待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關系問題?這個問題歸根到底還是文化問題,只有將生態(tài)問題放到普遍的文化語境中,才能更深刻地理解這些問題出現(xiàn)的根源并找到解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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