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恰似一座永不停歇的時鐘
作者:沈祖新
這是電影《摩登時代》中的經(jīng)典鏡頭:在一家高度機械化的工廠中工作,工人們在崗位上各司其職,重復著單調(diào)而乏味的勞動,查理·卓別林所扮演的小胡子男人便是其中一員。在高強度的重復勞動中,他的身體也猶如運轉(zhuǎn)的機器,同伴們的鼻子都成了他眼中需要擰緊的螺絲釘。
這一場景已經(jīng)定格在現(xiàn)代電影的光榮時刻里,并成為無數(shù)學者解讀機械、技術(shù)理性對人的生命施行戕害與異化的重要文本佐證。在他們的思路中,機械與生命是互不相容的矛盾體,是勢不兩立的敵對國。對立的思路雖然延展出對現(xiàn)代社會的反思,卻也成為讓思想向更深處掘進的障礙——機械與生命果真如此水火不相容嗎?在杰西卡·里斯金的《永不停歇的時鐘——機器、生命動能與現(xiàn)代科學的形成》一書中,我們會見識到理解機械與生命的別樣風景——生命機械學。
機械成為“勞動者”
在“未來圖景”之中,機械的身影將更加多變,亦會更加引人注目,這并不在于其歷史上的精巧和龐大,而恰恰是日常與普通
或許,今天的讀者依然會將機械想象為未來的景觀,無數(shù)的科幻作品也似乎在不斷地確證機械的未來屬性。但是在歷史的深處,機械早已在人類歷史的舞臺上粉墨登場,并在人類社會的進程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從起初的宗教器具到之后的日常生活裝飾,再到工業(yè)革命中的機械化生產(chǎn),機械在人類歷史中經(jīng)歷了三次變身,并逐漸由人類生命的外部滲透至精神的幽深地帶,與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共振,成為人類社會運轉(zhuǎn)的重要因素。
伴隨著宗教的樂聲,機械出現(xiàn)在教會的場所之中。鐘樓上手持木棒的機器人會定時出現(xiàn),以此告知信徒此刻的時間;圣馬可廣場鐘樓中的東方三博士不僅暗示出托勒密天文體系,更顯示出古人對人之存在與未知宇宙的不懈探索。除此之外,音樂也成為宗教機械的元素之一,“由管風琴驅(qū)動的機械天使組成的唱詩班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物,有時還有歌唱的飛鳥相伴,雕塑中的天使一邊吹響號角,一邊打鼓和演奏鐘琴”。
需要注意的是,那時的歐洲正處于素有“暗黑時刻”之稱的中世紀,教會仿佛張牙舞爪的大章魚,將觸須伸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使在機械中,也要凸顯“永恒天父”的庇佑。但是,當定時的音樂響起,悅耳的音調(diào)從莊嚴的教堂傳來,行人匆匆的步伐或?qū)橹v足,并為聆聽留出些許的空當。黃昏時刻,絢爛的落霞浸染幽冥的天際,此時,教會的鉗制也為人性的感觸而松動,生命在機械中獲得片刻的飛升,讓人們感悟到日常生活之美。
在教會使用機械凸顯宗教思想時,教堂本身已經(jīng)被城市所接納,并逐漸成為市民日常生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從中世紀后期,自動機械便成了活躍的城市文化的一部分。”在從宗教走向日常生活的過程中,鐘表依然是先行軍,精巧的鐘表開始出現(xiàn)在皇家與貴族的臥房之內(nèi),成為家居生活的重要裝飾?,F(xiàn)存于大英博物館的一座鐘表被雕刻為精致的寶船形狀,船上的小人會圍繞日晷轉(zhuǎn)動,還有兩只機械小龍蝦在前后移動,猶如在海中嬉戲的蛟龍。機械卸下宗教的沉重鎧甲,用自身的技巧與精致收獲市民的青睞。并且,機械不僅凸顯生活中的實際作用,更彰顯裝飾生活的美的功效,讓世俗人生更加美好,也更值得眷戀。除此之外,在給市民帶來美的享受的同時,機械也無形中印證了人的創(chuàng)造力,成為對生命的承認與肯定。
在工業(yè)革命的機械化生產(chǎn)中,機械將自身與生命的相連發(fā)揮到極致,甚至走向自反的境地。隨著工業(yè)革命的進行,愈發(fā)精湛的機械技術(shù)使其由日常生活的裝飾品晉升為人類行為的替代品。并且,機械不僅開始從事人類的工作,還改變了人類社會的形態(tài)樣貌,更促成歷史的革新。從工業(yè)革命開始,機械成為與人類、動物并列的“勞動者”。與后者相比,機械似乎更加稱職,因為除卻必要的維修與保養(yǎng),不知疲倦的機械可以日夜不停地運轉(zhuǎn)。一方面,這凸顯出機械的“純粹性”,另一方面,在工業(yè)生產(chǎn)與資本擴張的背景下,機械的“純粹性”也成為對人的規(guī)定,并在此過程中造成對人性的扭曲與擠壓。
“機械的新喻反映出人類和機器共同構(gòu)建了新的未來圖景。”在此“未來圖景”之中,機械的身影將更加多變,亦會更加引人注目,這并不在于其歷史上的精巧和龐大,而恰恰是日常與普通。停電的時刻恰好成為機械的狂歡,在那一刻,世界都仿佛停止運作,人們由此如夢方醒般覺察到機械與生命的深刻相連。
生命是配合下的整體運作
人類在生命與機器之間反復思索、試驗生命的終極屬性,不僅留下逡巡與徘徊的背影,更延展出生命機械學的思想命脈
生命機械學立足于生命與機械的兩極,一改從生命批判機械的常規(guī)思路,轉(zhuǎn)向從機械的角度思索生命的本質(zhì)。在生命機械學的視域中,生命既具有如精神、靈魂、尊嚴等引以為豪的品性,也如機械般在機體的彼此配合下整體運作。如果說人類創(chuàng)造了機器,那么,誰又創(chuàng)造了人類?人類是自發(fā)地進化成今日的模樣,還只是被動地接受造物主的操弄?生命機械學將之視作理解生命的核心矛盾,并由此展開深刻的生命之思。
人為何選擇“機械”作為思考生命的參照系?或許,其他動物也可以與人類形成參照,但是,物種的各自獨立使其與人類的關(guān)系只能是平行關(guān)照,而無法在交匯之處彼此了解。機械改變了人類的身份,其由生命的旁觀者、親歷者一躍而為締造者。在創(chuàng)造機械的過程中,人類無限逼近理解生命的核心矛盾——自主或他律。自主的生命恰似一座永不停歇的時鐘,內(nèi)部的齒輪在自顧自地轉(zhuǎn)動;他律的生命則始終要聽從“大他者”的差遣,在無形的操弄中唯命是從。人類在生命與機器之間反復思索、試驗生命的終極屬性,不僅留下逡巡與徘徊的背影,更延展出生命機械學的思想命脈。
笛卡兒是生命機械學的先驅(qū)。他率先打開機械的窄門,進入生命的幽徑,為生命——尤其是“人類生命”——尋找安身立命的桃花源。他將生命比作“動物機器”,即“動物和人體在本質(zhì)上都是機械的”。在笛卡兒的視域中,“機械”是“可理解”的代稱,笛卡兒的本意在于從機械的角度肯定生命,“擁有生命”才是笛卡兒“動物機器”概念的全部意圖。在笛卡兒的時代,教會的陰云依然籠罩在思想的天空,生命也只是教權(quán)的附庸。笛卡兒將生命比作“機器”的目的,就是要說明生命本身并不是玄奧的宗教迷思,而是如機械般可以量化、分析直至理解的實體存在。在生命面前,人類應該如經(jīng)驗豐富的鐘表匠面對時鐘般冷靜、從容地識別其內(nèi)部構(gòu)造,而不是在蠟燭的煙霧與圣歌的繚繞中不假思索地俯首帖耳??梢哉f,笛卡兒是在用機械為生命祛魅,并以此為基點尋求人類生命的獨異性。為此,他將目光投注于靈魂。笛卡兒在《第一哲學沉思錄》中說:“我是一個能夠思考的個體。”在此,他不僅將生命還原為其本身,更將之升華為“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在靈與肉之間,笛卡兒賦予人更高的內(nèi)在屬性,為“人”與“生命”夯實立足的根基。
一切都是為生存而準備
如果沒有“設計之神”,自然萬物為何會如此“完美”?作者里斯金說,并不是生物“完美”,而是“剛好滿足需要”
笛卡兒開創(chuàng)了理解生命的新紀元,卻也忽視了解釋生命的重要前提:人為何可以如他所說?換言之,笛卡兒的觀念無法解釋生命的誕生與形成之謎。對此作出回答的,將是大名鼎鼎的達爾文。
面對已經(jīng)成形的世間萬物,達爾文不得不將自身置于生命機械學的核心矛盾:生命的形成與變化的根源是自主還是他律?可以說,達爾文一生都與這個問題糾纏,亦始終未曾找到答案。但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夯實了生命的生物學基礎,并建構(gòu)出生物歷史的演化模型——自然選擇。一方面,自然選擇承認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生物內(nèi)在屬性;另一方面,這一學說在無形中將自然人格化,這也透露出在達爾文的心中游蕩著魅影般縹緲不定的“設計之神”。如果沒有“設計之神”,自然萬物為何會如此“完美”?作者里斯金說,并不是生物“完美”,而是“剛好滿足需要”。生存的底線再一次實現(xiàn)對生命的還原。無論是自主還是他律,生命始終以生存為最高原則,達爾文或許無力解釋生命機械學的核心矛盾,但是他讓我們關(guān)注到生命的更加本真的需求——求生。在求生的本能欲求下,生命演化出千萬種可能,無論是水中的游魚還是樹端的飛鳥,即使是蚯蚓分泌的黏液都是為生存而做的準備。從生存的角度出發(fā),我愿意相信,生命是自主的。
里斯金將生命比作一座永不停歇的時鐘,時鐘的精密構(gòu)造預示出生命體恰到好處的進化構(gòu)造,而“永不停歇”則暗示他在生命機械學的歷史梳理中感悟到的對生命自主性的信心。生命機械學的觀念開拓出進入現(xiàn)代科學與生命本質(zhì)的新的理解圖式,并力爭為生命的自主運轉(zhuǎn)尋覓堅實的歷史依據(jù)與理論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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