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之心
尚 元
真正令華夏古槐王聲名鵲起是近二十年的事情。之前,它隱居深山,鮮有人問津。
崇信縣錦屏鎮(zhèn)的孫家峽地處五龍山以南,谷內(nèi)縱深處有個名叫關河的小村落。此地偏遠幽靜,據(jù)村里人講,在柏油路尚未貫通之前,從五馬溝口入山,須轉行九十九道彎。而那時候山路簡陋,一無機械開掘,二無人工罩面,每遇春秋淫雨,黃土翻漿,泥濘難行。最好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車,汽車往往受阻不前。其次是自行車,再次是騎馬或步行。村民們出山趕集,腳上穿著雨靴,手里卷著布鞋,一步一滑走完十公里黃泥小道,然后在溪水里濯足,方才更履上街。返程亦是如此。從關河村往里走,兩山合攏,當?shù)厝朔Q櫻桃溝,因仲夏時節(jié)遍地的野生櫻桃而得名。若再前行數(shù)里,可見一處五米落差的斷崖,其上不知何年何月被人鑿下了“古棧飛瀑”的石刻。更深處巉巖參差,怪石嶙峋,林木蒼莽,禽獸隱匿,只見溪水出焉,不見人跡踏至,或已達六盤山腹地。
時至今日,古槐蔚然屹立,但關河卻已整村搬遷。古槐受到保護無疑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它需要人類守望相助的關照。它太古老了,幾千年來,多少個日日夜夜,暗藍的蒼穹之上星云飛轉,寂寂的山野之間風雨無期,或逢雨雪冰霰,或遇火燒雷殛,它都不染鉛華,與世無爭,守著一方寧靜的鄉(xiāng)土,與農(nóng)人為伴,與草芥為伍,最終長成一株參天巨木。
我深以為,但凡存世的古樹名木都是極幸運的。放眼全國,最能讓中國人產(chǎn)生情感共鳴的非山西洪洞大槐樹莫屬,它是移民后裔的根脈所在。民諺道:“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問我老家在哪里,山西洪洞老鸛窩。”從洪武初年到永樂十五年,先后組織過多次大規(guī)模移民運動,在幾代移民的記憶里,廣濟寺里那棵古老槐樹就成了流民與親人訣別之時烙印在心中最后一眼家鄉(xiāng)的風景。到了新的地域,也并非想象中的那般貧瘠,于是眾人選擇適宜的地點栽上一株槐樹,隨遇而安便成了生活唯一的選擇。
崇信境內(nèi)有眾多體形巨大的古槐。向上追溯3200年,古槐生命之初正值商王朝的全盛時期,在這個時空里一位名叫公劉的周族首領帶著他的子民由邰遷至豳京,于芮鞫之地教民稼穡,發(fā)展生產(chǎn),勢力范圍從涇汭河流域擴展到渭河。公元前1046年,公劉的十二代孫武王姬發(fā)起兵討伐商紂,贏得牧野之戰(zhàn),成就了周王朝等級森嚴的八百年豐碩基業(yè)。《周禮·秋官·朝士》中記載:“朝士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長眾庶在其后。”朝拜天子,三公面朝三槐而立。可見在當時的精神文化領域,槐樹已成為一種特定的符號受世人尊崇。
那么,古槐的樹齡與“三槐九棘”的周人禮儀僅僅只是時間上的巧合嗎?3200年,山中歲月靜好,但也險象環(huán)生,時光波瀾不驚,卻也偶生漣漪。古槐的命運真正迎來考驗是安史之亂以后,五龍山一帶作為大唐和吐蕃勢力角逐的前沿陣地,被推上了歷史舞臺。公元787年,唐代名將隴右節(jié)度使李元諒在距離古槐二十公里處的錦屏山下筑崇信城,抵御敵人東進。這場曠日持久的對抗前后拖延了110多年,五龍山上至今還有打鼓臺、繞旗山、韃子營等戰(zhàn)爭遺址。那時候古槐毫無疑問暴露在交戰(zhàn)雙方的眼皮底下,然而沒有變?yōu)橐欢洋艋稹?/p>
或許因為槐樹是公卿的象征,槐便被賦予了更多含義。最早槐代指宮廷官府,西漢時人們稱其為“槐衙”。讀書人聚集的地方稱為“槐市”,還以槐借指學宮、學舍。唐代常以槐代科考,考試的年頭稱槐秋,舉子赴考稱踏槐,考試的月份稱槐黃。“槐花黃,舉子忙”,可以想見當時舉國應考的繁忙場景。讀書人的事是講不完的,有多少得意或失意的莘莘士子,就有多少關于槐的灼灼詩篇。
在崇信,人們熱衷植槐,除了表達移民懷祖的情感,更多是對槐樹寄予的美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