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里的老北京味道
一個地域的大眾會對某幾種特別的食物產(chǎn)生特殊偏好,這些食物因此成為該地區(qū)飲食文化的代表,反映著這一地區(qū)的食之趣味,也彰顯這一地區(qū)人的個性。對老北京人來說,豆汁兒、爆肚、炸醬面、灌腸、羊頭肉、鹵煮火燒、炒肝、麻豆腐、酸梅湯、茶湯、艾窩窩、豌豆黃、核桃酪、油炒面、糖炒栗子、芥末堆兒、六必居與天源的醬菜等,乃是受歡迎的特色食品。清代楊米人《都門竹枝詞》寫道:“三大錢兒買甜花,切糕鬼腿鬧喳喳,清晨一碗甜漿粥,才吃茶湯又面茶;涼果糕炸甜耳朵,吊爐燒餅艾窩窩,叉子火燒剛賣得,又聽硬面叫餑餑;燒麥餛飩列滿盤,新添掛粉好湯圓……”詩中涉及的食物大多由十分廉價,或者邊角料性質(zhì)的食材制作,是老北京人鐘愛的日??谖?,其中還承載有傳統(tǒng)北京人樸實、爽直、豪放的個性,在艱難中依然對生活保有飽滿熱愛的堅韌,以及對于故鄉(xiāng)的忠誠。
豆汁兒
以綠豆為原料、因發(fā)酵而餿的“豆汁兒”獨屬于北京城。它平民化的身份,讓不同階層的人均可享用;它味道奇異,令其具有某種地域排外性,堪稱地道北京味。梁實秋《豆汁兒》斷言:“胡金銓先生在《談老舍》的一本書上,一開頭就說:不能喝豆汁兒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這話一點不錯。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兒的人也是以北平城里的人為限,城外鄉(xiāng)間沒有人喝豆汁兒,制作豆汁兒的原料是用以喂豬的。但是這種原料,加水熬煮,卻成了城里人個個歡喜的食物。而且這與階級無關(guān)。”作者認(rèn)為豆汁兒之妙在于“酸中帶餿腐的怪味”,“口有同嗜,不分貧富老少男女”,可是到北京的南方人不可能喝豆汁兒,甚至河北人也不能容忍它的味道。梁實秋《北平的零食小販》還說外省人居住在北平往往二三十年也無法接受豆汁兒。唐魯孫《北平的獨特食品》例舉天橋云里飛京腔大戲旁邊異常紅火的奎二的豆汁兒攤子,一年三百六十天照常營業(yè)。豆汁兒讓人上癮:“除了北平,還沒聽說哪省哪縣有賣豆汁兒的。愛喝的,說豆汁兒喝下去,酸中帶甜,氣味醰醰,越喝越想喝。不愛喝的說其味酸臭難聞,可是您如果喝上癮,看見豆汁兒攤子,無論如何也要奔過去喝它兩碗。”彼時豆汁兒由小販沿街巷兜售,是小生意,食客大多是普通市民。
吃豆汁兒的歷史不短,清代雪印軒主《燕都小食品雜詠》記載有:“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漿風(fēng)味論稀稠。無論男女齊來坐,適口酸鹽各一甌。”“得味在酸咸之外,食者自知。”可見,老北京人將這種外地人不能容忍的酸餿味道視為至味,自得其樂。崇璋隨筆《因喝豆汁再談御膳房》對豆汁的材料、種類、熬制方法做了詳細(xì)考證,又言在清宮御膳房飯局檔冊中,清乾隆十八年以后,有了豆汁這一名字,御膳房飯局也開始制作豆汁,并且做了口感上的改良,但認(rèn)為豆汁為賤物,不能佐以精米制作。
當(dāng)代作家韓少華《喝豆汁兒》講述拜訪胡挈青的經(jīng)歷,胡先生用豆汁兒招待東洋西洋賓客。她說,“心想各位沒一個不以熱愛北京、敬重老舍自詡的,那就嘗嘗這個,驗驗各位誠心得了——老舍可是最好喝豆汁兒了”。高郵人汪曾祺的《豆汁兒》雖然講到梅蘭芳一家每天下午到外面端一鍋豆汁兒,一人喝一碗,但評價不高:“這東西是綠豆發(fā)了酵,有股子酸味。不愛喝的說是像泔水——酸臭;愛喝的說:別的東西不能有這個味兒——酸香!這就跟臭豆腐跟啟司一樣,有人愛,有人不愛。”豆汁兒算是粥品,口味非常,老北京人就愛喝這一口,并以此來辨識家鄉(xiāng)人。文人食客試圖從它身上定義北京味道,所謂“豆汁嘴”之雅號就是告訴世人北京人食之不同。它甚至還被寫入京戲,京戲《金玉奴》又名《豆汁記》,早年是梅蘭芳、姜妙香、蕭長華的拿手戲。被戲稱為“餿半街”的“豆汁兒”以其酸餿的怪味兒成為北京民俗飲食的標(biāo)簽。
爆肚兒
“爆肚兒”也是老北京人的至愛口味,名聲在外。在臺灣主講中國飲食文化史的逯耀東教授寫作了《豆汁爆肚羊頭肉》,自道來北京時,在街邊小食店門前住腳,掌柜的笑臉相迎,稱店里有爆肚吃,遂二話沒說就進(jìn)了店。梁實秋《爆雙脆》對爆肚尤為熱切:“記得從前在外留學(xué)時,想吃的家鄉(xiāng)菜以爆肚兒為第一。后來回到北平,東車站一下車,時已過午,料想家中午飯已畢,乃把行李寄存車站,步行到煤市街致美齋獨自小酌,一口氣叫了三個爆肚兒,鹽爆油爆湯爆,吃得我牙根清酸。然后一個清油餅一碗燴兩雞絲,酒足飯飽,大搖大擺還家。平生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猶不能忘。”豆汁兒的原料不高貴,爆肚的原料也是賤物,卻都不影響從底層貧民到達(dá)官貴人對它們的喜愛。
作家霍達(dá)在《食趣》中說:“爆肚也者,其實就是‘爆’牛、羊的胃臟。胃臟和心、肝、腎等等,通稱為‘下水’,或曰‘雜碎’,外國有些民族根本就不吃的,而中國人卻對其極有興趣并且發(fā)明了種種吃法兒。尤其是北京人,下自平民,上至宮廷,都喜食之。”前文提到御膳房也做豆汁兒,而梁實秋吃爆肚的“致美齋”是大飯莊子。霍達(dá)引述傳說,稱北京多家知名的“爆肚隆”家的匾額乃是爆肚得到乾隆皇帝的賞識后所書。因為有著深厚的民俗積淀,北京負(fù)有盛名的爆肚店很多,爆肚張、爆肚王、爆肚馮、爆肚滿、爆肚楊、爆肚隆、爆肚石等等,不少都曾位于東安市場、東四牌樓等繁華商業(yè)區(qū),可見爆肚受歡迎的程度。爆肚食材非雅,花樣卻不少,制作也多樣。在梁實秋、霍達(dá)筆下,爆肚制作時,一個羊胃又被分作散淡、葫蘆、肚板兒、肚領(lǐng)兒等幾個部分,肚領(lǐng)兒要剝皮成為肚仁兒。爆是個“焯”的功夫,需要家傳秘訣、十年八年的苦練才能成就技藝。而爆出來的羊肚兒還要添加醬油、醋、香菜、蔥末、芝麻醬、鹵蝦油、辣椒油、老蒜泥等嚴(yán)格配方的佐料。雖是民俗小吃,似不起眼,爆肚能成為北京人的家鄉(xiāng)味兒,自有其獨特、精心之處,正因此,爆肚常被他鄉(xiāng)的北京人深深懷念。
平民小食
豆汁兒、爆肚這些老少咸宜、不同階層都愛的食物佐證了古城北京也是座平民的城市。平民的口味、嗜好在傳播中征服了不同的社會階層,進(jìn)而讓各種小食發(fā)展成一個不小的體系。作家、美食家專就北京的小食作文,還有唐魯孫的《故都的奶品小吃》《北平小吃羊雙腸》《北方人愛吃的烙合子》,梁實秋的《醬菜》《核桃酪》,王世襄的《餑餑鋪 薩其馬》,趙珩的《燒餅與火燒》《從滿族的菜包說起》《北京糕點的今昔》,周簡段的《王致和臭豆腐》《“驢打滾”與北京小吃》,徐霞村的《北平的巷頭小吃》,芳序的《北平夏蔬小吃》,李其功的《門丁和“白丁兒”》《老北京冬天的吃食》,瞿兌之的《糖葫蘆》,金云臻的《記北京的“奶茶鋪”》,如此等等。小食品往往難登大雅之堂,但在口味、食料上地域色彩鮮明,它們真正屬于北京的平民集體,浸潤著他們對城市的感情。汪曾祺談到老北京面茶時曾經(jīng)說:“北京人、天津人愛喝茶湯,我對他們的感情不能理解,只能說這是一種文化積淀。面茶是糊糊狀的,顏色嫩黃,盛滿一碗,撒芝麻鹽,以手托碗,轉(zhuǎn)著圈兒喝——會喝茶湯的不使勺筷,都是轉(zhuǎn)著碗喝。這東西有什么好喝的?有一點芝麻鹽的香味,如此而已。”(《面茶》)周簡段則這樣回憶:“兩手捧住碗,把嘴唇攏起,貼著碗邊,吸著,由右往左,熱乎乎地一口。而且還像鄭板橋說的,縮頸而吸之,沒有幾口,便凜意全消,暖流遍布,遍體生津矣。真是又熟又香的絕味,夢中我都思念著它啊——此味豈可再得乎?”(《冬晨喝面茶的藝術(shù)》)汪曾祺顯然無法理解這其中老北京人對家鄉(xiāng)味的眷愛,不同地域都有獨屬于本地人,且外人難以言道的故鄉(xiāng)味道,作家、美食家們反反復(fù)復(fù)寫作他們早年的飲食記憶、飲食體驗,個中自有鄉(xiāng)愁的滋味。
(作者:于 祎,單位:中國勞動關(guān)系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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