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故事
在故鄉(xiāng),人們喜愛夏天,夏天氣溫高,莊稼生長快,給農(nóng)民帶來了豐收的盼頭。還有天氣的炎熱,即便在晚間,也讓人們樂意走出家門,坐在街心納涼聊天話桑麻。故鄉(xiāng)的街心,北側(cè)正對著學校的大門,南側(cè)又是學校的操場,空場大,涼爽的晚風可不受阻擋地隨意穿梭。只是蚊子多,“嗡嗡”地圍繞在身邊,你得不停地手搖蒲扇撲打驅(qū)趕,就這,也免不了被叮咬。每當渾身刺癢地抱怨蚊蟲多,想納會兒涼都沒個安寧時,一旁的鐘二叔就會說我們身在福中不知福,這還不安寧,鬧日本那些年才叫不安寧呢。于是我們這些孩子娃便圍住鐘二叔,要他講那些年如何不得安寧。
鐘二叔慢吞吞吸了口煙,便給我們講起了那遠去的故事。那時,還別說晚上在大街里坐著乘涼,就連家門都不敢進,得躲到野外去,躲避敵人“抓丁”。遇蚊蟲叮咬,想撓撓都不敢,怕暴露目標引火燒身。有一次,也是一個悶熱的夜晚,為躲避敵人抓丁,幾天沒敢回家的鐘二叔想回家換件衣服,便和另一名青年悄悄回了村,不想剛進屋,村口便傳來一陣狗叫,小鬼子進村了,而且?guī)讉€出入口都被日偽軍堵住,敵人又來抓丁,想跑是不可能了。萬不得已,鐘二叔和那名小青年爬上了胡同口一棵大槐樹,偏偏槐樹上有個大蜂窩,黑夜中受到驚擾的馬蜂誤以為有人侵襲,便“嗡嗡”叫著進行防衛(wèi)。爬到樹上的兩人全被蜇了,痛得鉆心也只得忍著,不敢弄出大的響動,怕被敵人發(fā)覺。然而馬蜂的“嗡嗡”聲還是引起了敵人的警覺,兩個小鬼子朝大槐樹走來,有一個甚至仰起頭,把懷疑的目標鎖定在樹冠上,鐘二叔情知不妙,急中生智,一手扯掉頭頂?shù)拇蠓涓C,朝樹下小鬼子頭上扔去。馬蜂見家園被毀,全“嗡嗡”叫著滾成一團,撲向小鬼子,嚇得他們鬼哭狼嚎,四處奔逃,樹上的二人這才躲過一劫。雖然也全被馬蜂襲擊,身上臉上腫起幾個大包,然而比起被抓丁,這點疼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被抓丁的苦,飼養(yǎng)員金四爺有親身體會。金四爺晚上照料完牲口,時常手抓一把晾干了的香蒿草來到街心納涼,點燃蒿草,將明火吹滅,一股特別的香氣便彌漫在空氣里,這種香,人覺得好聞,蚊蟲卻最怕,遠遠地躲了。金四爺說,就因為香蒿草,他被抓了丁,也因為香蒿草,他從敵人的魔掌中逃脫出來。金四爺家里貧困,沒一垅土地,全靠給富人家扛長活打短工維持生計,夏天來了時還要擠出點時間,在野地里拔些香蒿草曬干了編成辮子,到集上變賣幾個零花錢。這日,他挑著擔子來到集市,還沒開張呢,就見有人四處亂跑,說是小鬼子來抓丁去當偽軍,見青年就抓,那時金四爺已四十幾歲,人長得又顯老,以為不會被抓,就沒急著跑,結果還是中招了。敵人把他押到炮樓子里,干雜務當伙夫,臟衣服也要他洗,尿桶子也要他倒,晚上還不讓睡覺。炮樓子建在野地里,蚊蟲多,敵人晚上打牌不得安寧。不知誰出的主意,讓金四爺陪著,點香蒿辮驅(qū)趕蚊蟲,金四爺?shù)孟裰影阏玖⒁慌?,兩手各拎一根點燃的香蒿辮,直至燃燒到頂部,再換上一根。炮樓子上下三層,每層都駐守著小鬼子和偽軍,晚上都玩牌,都需要香蒿草驅(qū)蚊,金四爺難以分身,他們就又想出個新法子,在炮樓里拉根繩子,將燃燒的香蒿辮掛在繩子上,讓金四爺上下跑,到時候更換。香蒿草辮不但打牌時點燃,后半夜牌局散了也不讓熄滅,他們還要睡個沒有蚊蟲叮咬的舒服覺。這可苦了金四爺,他整夜也不敢合眼。然而人畢竟不是機器,幾天下來,金四爺便撐不住了。一天夜里,牌局散后,底層的十幾個偽軍躺倒一片,齁齁的鼾聲傳染病似的讓飽受困意煎熬的金四爺更加難以忍受,他不住地在心里叮嚀自己不要睡著,然而上下打架的眼皮子還是不爭氣地合在了一起。
金四爺是被一陣吵嚷聲驚醒的,睜開眼睛時,炮樓子里已經(jīng)成了一片火海。原來是他睡著后,燃到頂部的蒿草辮燒斷了繩子,火星掉到一旁的柴堆上,引燃了一場大火。金四爺一看壞了,燒了炮樓子,這還了得?不殺頭也得吃槍子,三十六計跑為上計,逃吧。趁敵人亂喊亂叫亂抄家伙亂救火的一片混亂,金四爺逃出了炮樓子。金四爺說,不然非死在敵人的屠刀下不可,哪里還能像今晚這樣,坐在這里享受小南風的吹拂。
夏天的夜晚,涼爽的小南風和那些遠去的故事,伴我度過了幸福的童年。(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