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為動畫片《三個和尚》設(shè)計的人物造型
【師友印象】
88歲的韓羽先生走路拿著一根拐棍,之所以說“拿”而不說“拄”,是因為他走起路來步履矯健,步伐很快,這根拐棍純粹就是一擺設(shè),好像假洋鬼子手中的文明棍。我說,韓先生您拿著這棍兒沒啥用啊,他呵呵一樂,用他那濃重的山東口音說,有用,打狗!
韓羽先生是一個趣人、妙人,面孔黝黑,前額凸出,天生異趣。跟他在一起聊天,只聽他機趣橫生,妙趣百出,室內(nèi)的空氣都飄著有趣兒!韓先生善談,一開口即似江河決堤,滔滔不絕,你若有所疑問或有所獲得插上一句話,他會來一句口頭禪:“你聽我說啊。”每一次從他寓所出來,真是如進寶山,滿載而歸,帶著愉悅,帶著思考,帶著滿足。我戲稱,韓羽先生是河北文藝界的超級老寶貝,其實何止河北。身邊有這么一位文化耆宿,聽他談藝術(shù),聊文學(xué),說掌故,品人物,仿佛一條歲月的大河在面前浩浩湯湯地流過,這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
趣,在中國古代美學(xué)里占有極高的位置,明人李贄甚至稱“天下文章以‘趣’為第一”。趣,是指快意于心的快樂之情、陶然之美,我們?nèi)粘Uf“有趣”就是指有意思,生動,活潑,不死巴,不僵化。蘇東坡云“反常合道為趣”,“反常”即異乎尋常,“合道”即合乎規(guī)律,就是說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就叫作“趣”。而“趣”和多種元素結(jié)合構(gòu)成各種各樣的審美樣式,如興趣、意趣、情趣、理趣、機趣、野趣、生趣、異趣、奇趣、靈趣等等。在古代文人里,為什么蘇東坡特別為歷代人們所激賞,就是因為他是一個有趣的人,詩文也充滿妙趣,讓人覺得不是那么嚴正板肅,而是可親可愛。話說一次蘇東坡飯后,摸著肚皮問家人里邊所裝何物,有的說都是文章,有的說滿腹智慧,侍妾朝云卻說是一肚子不合時宜,東坡捧腹大笑,引為知己。
韓羽先生的趣,是人有趣,畫有趣,文亦有趣。
聽韓羽先生講他的一件趣事。上世紀80年代,韓羽被任命為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總編輯。上任伊始的一天傍晚,組織大家去看演出,大巴車來了,韓羽率先上車踅摸了一個好座位,即兩個車輪中間的位置,不顛且安全。天已黃昏,影影綽綽,加上他新來乍到,大家紛紛上車也沒人注意到他。到了開車時間,車還不走,說是旁邊小轎車等的一個領(lǐng)導(dǎo)還沒來。韓羽不免腹誹:哪個領(lǐng)導(dǎo)這么大架子,擺什么譜,讓一車人等。這時車內(nèi)燈亮了,工作人員忽然發(fā)現(xiàn)了韓羽,說:“韓總,您怎么在這里?小轎車就等您呢!”韓羽這才意識到,哦,自己當官了!三十多年過去了,韓先生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呵呵笑著說:“我哪習(xí)慣當官啊,所以干了三個月總編輯,就掛冠而去也。”
另一件趣事,是鐵凝講的。“韓羽和我是鄰居,我管韓羽叫伯伯。我們住在城市的邊緣,墻外有農(nóng)民的菜園,有河坡閑地。晚秋的黃昏,常見韓羽在曠野散步。蹲在閑地上點火玩兒,他眼前的火苗快樂地舔盡漫坡的荒草。我在房子里,遙望窗外,看見哪兒有火堆,便知哪兒就有韓羽。日子久了,便也相信,一個六十開外還喜歡蹲在野地里玩火兒的人,肯定還會讓年輕人妒忌。”90年代末,我去韓羽原來河北畫院的家,他告訴我,鐵凝就住對門。那個時候,畫院的南邊還是一片荒地。鐵凝的描寫,讓我會心一笑,這老頭兒真有一顆童心啊。
韓羽先生的畫即富有童趣。巴蜀鬼才魏明倫說韓羽“狀如老農(nóng)貌,畫如孩兒體”,一點不錯。他的畫,無論是漫畫還是戲畫,都拙、樸,含著天然的一份稚氣,與兒童的涂鴉意趣趨近。使他暴得大名,獲得國際獎的動畫片《三個和尚》就充滿童稚之趣,要不孩子們怎么都喜歡看動畫片呢。韓羽在美術(shù)方面沒有走常人慣走的尋常路,而是另辟蹊徑,他沒往“熟”上走,偏走“生”,沒往“巧”上奔,偏弄“拙”,不著意“工”,偏嗜“意”,反常合道,妙趣生焉。即使在戲畫上,前有關(guān)良、高馬得,他也機杼自出,別有洞天。他說,關(guān)良戲畫“著重于純視覺的繪畫性”,馬得戲畫“著重于戲曲中的精彩情節(jié)”,“我畫戲畫,興趣所在是借戲曲表達思想認識”。所以,韓羽是畫在此而意在彼,不重再現(xiàn)而重表現(xiàn),以奇思妙想勝,以趣味勝,甚至不惜扭曲夸張,以伸其旨。譬如,韓羽畫《韓信月下追蕭何》,是對《蕭何月下追韓信》這出名戲的一次反轉(zhuǎn),韓信被誅后舉著自己的腦袋追蕭何索命。因為蕭何是韓信的伯樂,也是殺之的元兇。這幅畫構(gòu)思大膽,構(gòu)圖荒誕,意旨奇警,耐人玩味。美學(xué)家王朝聞贊之曰:“越出戲曲《蕭何月下追韓信》的題目和情節(jié),越看越覺得有新穎的畫外之意的含蓄美。”再譬如,韓羽畫《霧》,這張畫很奇特,紙上只畫了一個邊框,畫面中是空白,邊框外題字:“漫天大霧,什么也瞧不見。”瞧不見了還怎么畫,干脆不畫。韓先生對此很得意,說:“這是不畫之畫,這是無為之為。不畫,正好‘畫’出了‘什么都瞧不見’。”你瞧,多么好玩兒。
明代公安派作家袁宏道嘗謂:“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可見,趣于文藝,簡直就是目中之睛了。韓羽的趣,在畫中可能有人不大懂,不識趣,而文中之趣,稍有會心便會破顏解頤。韓羽先生只念過小學(xué),卻好讀書,有大學(xué)問,讀他的文章滿紙書卷氣。但他不肯循規(guī)蹈矩,人云亦云,總是旁逸斜出,弄出花樣來,如黃苗子先生說:“他能把一肚子學(xué)問橫串豎串,打個比方:關(guān)羽跟蘇東坡下棋,楊貴妃跟西門慶鬼混。”他的許多文章還是與戲有關(guān),如《曹操羞見曹操》《閑話〈盜御馬〉》《題〈女起解〉》等,戲畫、戲文趣味如一,都是借題發(fā)揮,借船出海,舊瓶裝新酒。1997年,我給《韓羽雜文自選集》寫了一篇評論投給《羊城晚報》,題目叫“趣眼瞅韓羽”,很快收到編輯來信,讓提供一兩幅韓羽的漫畫配發(fā),最后配發(fā)的是韓先生的《無法表態(tài)》,是畫狗的。韓羽先生有一文《逗狗·畫狗》,他的文字功夫?qū)嵲诹说茫?ldquo;狗的某些表情,譬如奴顏婢膝,簡直令人作嘔。一個小伙子從路的右方走來(大概是狗的主人),一只狗從路的左前方斜穿馬路相迎。不是走,也不像爬,是肚皮、四肢、下巴緊貼著地,渾身酥軟得像是沒了骨頭,急劇地扭動著蹭了過去。尤其畫龍點睛的是不能自禁地一路淅淅瀝瀝撒出尿來。”不愧是大畫家啊,這畫面感多強,真是入木三分了。光生動形象還不是韓羽,耐人玩味才是韓羽,“古語說:‘畫虎不成反類犬’,是否成了畫犬不成反類人?”這本書后來獲得了第一屆魯迅文學(xué)獎,也是實至名歸。
袁宏道這樣說童趣:“面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于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覺最上乘也。”(《敘陳正甫會心集》)何也?因為童趣最純真,最自然,最樸拙,故,最美。韓羽先生一生好玩兒,頑皮如童,歷經(jīng)歲月滄桑,也磨蝕不掉那顆赤子之心,他把這顆童心外化為“孩兒體”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和審美趣味,戛戛獨造,形成了極易辨識的韓羽風(fēng)格。和童趣一樣,韓羽之趣,是真趣。
(作者:劉江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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