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深不見底
多年前,郭德剛講相聲,有個段子很好玩,貌似談生論死,實則快意恩仇。其大意是:和尚的死叫“圓寂”,道士的死叫“羽化登仙”,皇帝的死叫“崩”,諸侯的死叫“薨”,大夫的死叫“卒”,士的死叫“不祿”,庶民的死就叫“死”,敵人、仇家的死叫“歐耶”。詼諧感出在末后一語,聞?wù)吣慌醺勾笮Α?/p>
古時千方百計強化官本位,階層構(gòu)架絕對不會模糊邊角。從斷臍到蓋棺,中間存在若干變數(shù),一旦個人身份被社會固定、確認,識別標簽就如同掃二維碼,出錯的概率微乎其微。某愛汪人士為寵犬撰寫悼詞,徑稱它“仙逝”,倒是無傷大雅,畢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故事古已有之,如今仍未絕跡。
西洋人學習漢語,竟然幼稚到想成為名副其實的漢學家,十年寒窗苦讀是否夠得著邊際?德國人顧彬能讀懂魯迅、老舍、沈從文、王小波、莫言、余華等現(xiàn)當代作家的小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若再逼迫他涉獵中國古代汗牛充棟的經(jīng)史子集,的確有失厚道。
且返回到“死”的字面上來,在古今漢語中,替代和諱飾的說法多達數(shù)百種,分門別類之精細,堪稱全銀河系無雙。在這里,我嘗試臚列一下,凡涉及典故,不細說詳解,有興趣的讀者可深入《辭源》《辭海》《漢語成語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仔細翻查和考證。
皇帝的死,諱飾的說法不限于“駕崩”,還叫“晏駕”“升遐”“山陵崩”“龍馭上賓”“龍隱弓墜”“鼎湖龍去”“遏密八音”“遏密之變”“鑾輿歸真”,以此為基礎(chǔ),再變出大串花樣。中國古代官員若是科舉正途出身,舞文弄墨,均為職業(yè)高手,在他們的詞庫中這些專用詞都妥妥地碼放整齊。
父親的死叫“失怙”,又叫“椿庭日黯”。母親的死叫“失恃”,又叫“萱堂棄養(yǎng)”。父母雙亡叫“孤露”。父母、長輩過世叫“見背”,又叫“錦堂棄養(yǎng)”。兄弟的死叫“令原之戚”,又叫“友于之戚”。兒子的死叫“西河之痛”。妻子的死叫“斷弦”,又叫“賦悼亡”。配偶的死叫“喪偶”。學者的死叫“魂歸道山”。烈士的死叫“壯烈犧牲”,又叫“英勇就義”,或者叫“成仁”“捐軀”“獻身”“殉國”“殉道”。除了“圓寂”,僧、尼的死還叫“涅槃”“坐化”“虹化”“示寂”。除了“羽化登仙”,道士、道姑的死還叫“仙游”“飛升”“尸解”。此外,因意外事故而死叫“遇難”,未成年而死叫“夭折”,患病而死叫“病故”,老人在家中安然去世叫“壽終正寢”,器官自然衰竭叫“無疾而終”,大人先生有遺志讓晚輩繼承叫“與世長辭”,又叫“永垂不朽”。
中國人講究慎終追遠,將先人長者之死看得很重,采用替代和諱飾的說法,以此表達敬意。這類措辭通常采用雙系統(tǒng):一個文雅,另一個通俗。
在文雅的漢語系統(tǒng)中,死的婉辭如下:“撤弦”“撤瑟”“騎箕”“遘愍”“淪謝”“作古”“舍命”“捐生”“棄世”“就木”“喪元”“填溝壑”“三日不汗”“溘先朝露”“遽埋玉樹”“寶婺韜曜”“人琴俱亡”“駕鶴西去”“撒手塵寰”“長眠地下”“含笑九泉”“一瞑而不復視”。蘇東坡感嘆“人生識字憂患始”,這方面,由死亡造成的憂患顯然居首。古人識字要熟讀《說文解字》,了解生僻典故則須積累滿腹經(jīng)綸,然而僵枯的學問害人匪淺,創(chuàng)造力和冒險精神被束縛住了,讀書人鉆研典籍,講究辭藻,螺螄殼里做道場,并無大益,至于鮮活的新知卓識、靈動的奇思異想,處處受限,寶貴的精力多半耗費在無用之學上面。區(qū)區(qū)一個“死”就有這么多諱飾的說法,漢語的大海茫無際涯,令人望而興嘆。
在通俗的漢語系統(tǒng)中,死的替代說法數(shù)不勝數(shù):“沒了”“走了”“老了”“上山了”“咽氣了”“蹬腿了”“歸西了”“化青煙了”“翹辮子了”“嗝兒屁了”“進棺材了”“骨頭打鼓了”“吹燈拔蠟了”“油盡燈枯了”。此外,還有一些富含褒義或貶義的說法:“停止思想了”“永遠睡著了”“上天堂了”“去見上帝了”“下地獄了”“去向閻王交差了”。很顯然,通俗的說法一聽就懂。
漢語深不可測,其深度超過馬里亞納海溝。無論你多牛,也休想徒手深潛,即使你背氧瓶穿護具,甚至乘潛艇,想探到它的硬底仍舊無望。深潛不如高飛!飛離海面到萬米高空,這是胡適、錢玄同等人在五四時期做過的白話夢,比其他的白日夢強勝許多,可是就算他們卸掉了古文奧典的重負,仍舊只能低空滑翔,畢竟白話文賦格添翼尚須假以年月。(王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