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錢鍾書的生活世界與精神世界——讀《槐聚心史》
作者:李紅巖(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錢鍾書即已為若干著名知識人士所關注,盛譽有加。80年代后,隨著錢氏《管錐編》《圍城》等著作的出版,在海內外掀起過一股“錢鍾書熱”。在眾多仰慕、研讀錢鍾書的學者當中,汪榮祖先生以執(zhí)著、精進而沉穩(wěn)的狀態(tài),不僅與錢家保持著來往,而且撰寫了諸多學術文本。近日,中華書局推出了汪先生《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以下簡稱《槐聚心史》)一書的簡體字版,應當可視為他40年來研讀錢鍾書先生的扛鼎之作。
關于錢鍾書的話題,自來分為兩類。一類談其為人,一類談其學問。汪先生的書也分為兩部分,內篇談錢氏其人,謂之“自我”;外篇談錢之學問,謂之“微世界”。談錢氏其人,大體以時間為序,依照傳記的體例,寫出錢的家庭身世、性格特點、生活經歷、價值取向種種。當然,其中不免談及學問,但那已經落入第二義了。談錢氏其學,則以學科為界,依照主題的特性,寫出錢的哲學、文學、詩學、史學。當然,其中同樣不免涉及傳記,但那已經不是寫作的主題了。二者合觀,可知汪先生走的還是古人“知人論世”的學術路子。孟子說:“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這應該就是汪先生的方法論。
關于錢鍾書的傳記,已經出版許多種了,汪先生還有什么新鮮的干貨嗎?有的。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引用了不少錢氏夫婦致汪先生夫婦的信函。這當然是第一手的資料。此外,圍繞錢氏生平的若干情節(jié),針對學界的相關解讀,汪先生有批評、有澄清、有補充、有辯難、有分析,如此等等,都算是值得注意的“干貨”。通過這些“干貨”,我們不僅能夠感受到錢鍾書的鋒芒,而且能夠感受到汪先生的銳利。汪先生的銳利,是他學術活力充沛、學術熱情噴射的表現(xiàn),令我非常向往和欽佩。不過,向往和欽佩之余,我也注意汪先生判斷是非對錯的標準。對此,我并沒有什么結論,只是回想起經典作家關于評價歷史人物的基本原則。那就是說,我們在評價一個人的時候,應當把這個人對他自己的想法和品評同他的實際人品和實際行為區(qū)別開來,應當把言辭和幻想同他的本來面目和實際利益區(qū)別開來,把他對自己的看法同他的真實本質區(qū)別開來。恰好,錢先生也表達過同樣的意思。他時常引用“心畫心聲”那首詩,說是要注意“借立言為立德,托垂誡以垂名”的人和事。“脫曰‘文可覘人’,亦須于言外行間遇之矣。”
汪榮祖與錢鍾書先生合影(1988年夏)
當然,一切事情都有它個別的情況。錢鍾書是否屬于“個別的情況”,道理上自然并不排除。不過,一般來講,假如形式(例如語言的空花幻影)與內容(實際狀況)能夠完全合一,那學問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講到錢鍾書的傳記資料,真令人感慨。至少在2000年之前,一些學者致力于發(fā)掘這些資料,可謂吃盡了苦頭。但是今天,當初那些如饑似渴找尋不到的資料卻公開擺在了書店,甚至掛到了網上。正如經典作家所說:“從前沒有看到的東西現(xiàn)在到處都露出自己的痕跡。”學術就是這樣進步著,前人的勞作就是這樣被無情地遺忘著。據我所知,目前有幾位學者全力搜討錢氏資料,已經極為豐富和周密,為20年前學界所不敢妄想。這些資料的最大功用,就在于可以與口述資料相互印證。對此,是應該小心注意的。
不過,我們關注錢鍾書,畢竟還是因為他的學問。時至今日,進入21世紀已經20年,我們應當把關注點集中到錢鍾書的學問上來,看看他的學問樣態(tài)究竟是什么屬性,究竟對于今天的我們具有怎樣的啟發(fā)與借鑒作用。因此,我認為汪先生這部書的價值,主要在外篇。在這里,汪先生以深細的功力,為讀者提供了許多精美的內容。例如品評槐聚本人的情詩與情詩論、品評章太炎、論定章學誠,以及諸多具體的論斷等等,都讓我深感精美。不消說,錢先生學問博大精深,汪先生予以評騭,古今東西,關涉極廣。一一追討,勢所不能。這里,我只想談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即究竟應當怎樣看錢鍾書所建構的知識形態(tài)。
在書中,汪先生用一定篇幅,討論了與闡釋學相關的問題。關于Hermeneutik這個詞,目前有若干種中文譯法:解釋學、詮釋學、釋義學、解經學,等等。錢鍾書是譯為“闡釋學”的。汪先生贊同錢先生的譯法,認為這一譯法“勝于常譯之‘詮釋’”。這樣,錢先生與汪先生也就代表了一派的意見。“闡釋”與“詮釋”不同。闡者,開也;詮者,具也。前者所重在開放性、多樣性,后者所重在固定性、確切性。所以,研究一個人的生平事跡,是“詮”,而研究一個人的學術思想,則是“闡”。由此出發(fā),可以說汪先生這部書的內篇是在詮釋錢鍾書,而外篇則是在闡釋錢鍾書。由于詮釋重在確切性,所以各種爭執(zhí)不斷,乃至相互傷害。由于闡釋重在多樣性,所以不妨各說各的,以至百花齊放。在伽達默爾看來,闡釋學雖然發(fā)生甚早,但只是從浪漫主義闡釋學開始,這一概念才開始具有“理解是此在本身的存在方式”的意義,從而突破了“理解是主體的行為方式”的傳統(tǒng)意義。汪先生書中談海德格爾、現(xiàn)象學,拈出錢氏自謂在國內最早論及狄爾泰等等,均須在上述背景下去理解。
錢鍾書先生錄詩贈汪榮祖(1980年)
因此,所謂錢鍾書的微世界,即為錢氏的精神世界(這正是“心史”一詞的確切意思)。錢氏精神活動之產品,即為其所建構之知識形態(tài)。這一知識形態(tài),具有鮮明的精神學科特征。從屬性上講,它是一個闡釋的世界。
在任何闡釋世界,文本都是闡釋者面對的第一對象。對此,汪先生透過錢鍾書的闡釋活動,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典范性的案例。結果發(fā)現(xiàn),正如同闡釋學所期待和要求的那樣,錢鍾書總是“在最舊的東西中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最新的東西”。這些最新的東西既然是“發(fā)現(xiàn)”的,那就不是單純的創(chuàng)造,而是視域融合(錢鍾書謂之打通、聯(lián)系)的結果,是具有主體間性的東西。這些東西,就是既具有相對獨立性又具有內在統(tǒng)一性的人類觀念。從其獨立性而言,它是有“單位”的;就其統(tǒng)一性而言,它是“攸同”未裂的(汪先生強烈反對洛夫喬伊的“單位觀念”說,這里無法討論了)。我認為,錢鍾書是一位觀念闡釋學家,《管錐編》是一部觀念闡釋學著作。錢鍾書一輩子做了什么事?答曰:闡釋觀念呢!
正如古文經學的知識形態(tài)以史學為核心、今文經學的知識形態(tài)以義理為核心,錢鍾書通過闡釋活動所建構的知識形態(tài)與精神世界,也有一個核心,那就是詩學。其他種種,均在詩學的普照之下。這就是錢鍾書知識論的結構。從結構或層次的意義上講,所謂槐聚欲以“詩的本體觀去打倒史的本體觀”,自然是不錯的。所謂本體觀,即以誰為本、為核心,座次怎樣排,不是講詩與史的界限,當然更不是打倒史。
中華書局出版的汪榮祖著《槐聚心史》
錢鍾書說過,把“詩”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精華的同義詞,是西方文藝理論常識輸入以后的事。理論意義上“詩學”一詞,只能如此使用。羅蒂說,20世紀70年代以后,過去那些備受珍視的標準的“哲學問題”,全都被轉換為“詩歌和小說中的隱蔽程序”了。這就是所謂“詩學化”。錢鍾書最感興趣的,不就是這些“隱蔽程序”嗎?所謂“談藝錄”是也。對此,汪先生同樣是有充分揭示的。所以,如果說錢鍾書是一位思想家,那只能是羅蒂所謂的教化(edification)思想家,而不是科學的系統(tǒng)的思想家。
錢鍾書的微世界,無論在突出歷史學的詩性特征方面,還是在突出藝術的獨立性方面,以及其他種種方面,都具有哲學闡釋學乃至后現(xiàn)代主義的特征。比如汪先生談到錢氏選詩不取“押韻的文件”,那無非是詩學本體觀的體現(xiàn),而這與伽達默爾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因為后者明確說過,一個“忠實于歷史”的再現(xiàn)并不是真正的藝術再創(chuàng)造,只能是一種傳授性的產品或單純的歷史研究資料。在文本與時代背景斷裂(文本中心論)、作品與作者意圖斷裂(作者之死、意圖迷誤)等命題上,錢鍾書以詩學為核心的觀念闡釋學的特點都是明顯的。當然,我不認為錢鍾書是一位后現(xiàn)代主義者,因為照霍布斯鮑姆的看法,后現(xiàn)代主義與歷史形成絕對的斷裂,而錢鍾書,大家都知道的,他是在現(xiàn)代與歷史之間進行銜接。
總之,汪先生的書內容過于豐富,無法一一進行點評。我只希望,讀者能夠通過汪先生的著作去閱讀錢鍾書,從而為建構當代中國富于“融通”性的闡釋學提供啟示。
本文圖片均選自《槐聚心史》
《光明日報》( 2020年06月08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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