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信里,一顆心連著另一顆心
人之交友,彼此皆有溫度,則這份友情才可能長久,彌足珍貴。人以書為友,書若有溫度,人則可能讀得甘之如飴、體貼入心。茫茫書海中,書信集當屬有溫度的一類書。書信若不真,則不為書信,則無書寫與接收之必要。
尤其對印刷刊行流傳于世的書信而言,唯有真,方有感人之可能。真,乃書信的首要特質(zhì),其溫度即發(fā)源于此。夏春錦等人編的《鍾叔河書信初集》即在此列。
例如寫給福建邱振智的信中,有這樣一番言語:“在農(nóng)村教小學,和外面的聯(lián)系是會少一些,但于讀書、思考則不僅無礙,且會有益。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廟堂江湖,都差不多的;何況龍巖也好,長沙也好,也都算不得廟堂也。”
不管身在哪里,只要愿意,均可讀可思,不必也無需被周遭的環(huán)境左右。這是給收信人的勉勵,也是寫信人的感同身受。如此,一顆心真的連著另一顆心。
2006年,對山東徐明祥的寫序請求,鍾先生慨然應允,他說應該寫也愿意寫。但是妻子病重,無法及時寫好,故而在信中與對方商量時間可否寬限一點。“來示是今天上午接到的,請先生收到這封信后告知最后的期限,只要在這期限前我有時間寫,我就一定寫;萬一來不及,我就立即打電話報告先生,請另行設法,這樣好嗎?”這樣豈有不好之理?告知實情,是尊重;請求寬限,也是尊重;留出退路,更是尊重。既合情亦合理,憑借的是一顆平等待人的真心。
既是袒露心跡,寫信人則難免把自己的意趣、性情訴諸筆端。“‘蠹魚文叢’有揚之水、陳子善加盟,成功當可預期,只盼我這一粒老鼠屎不要打壞了一鍋湯。”按理說,謙卑、謙遜本為人之品德,放眼人間有之者當不在少數(shù),何以為非同尋常?蓋因許多人的擁有,為后天學習所致。而鍾先生這樣的人,謙卑謙遜幾可算是與生俱來,且隨著時間的流逝會愈發(fā)根深蒂固。當然,還有自嘲,流淌出些許幽默。
關心朋友的近況,對其進行善意的勸說。坦白自己的心跡,百感交集。無奈于妻子的病情,唯有面對。文章的是否發(fā)表,只能隨緣。別人要寫他或打著他的名頭做些事情,他勸說盡量不要或最好不要。別人贈予東西,他不停地道謝之余,頗有些惶恐與抱歉。
《鍾叔河書信初集》是一冊有自知之明的書。明白自己的位置,守住自己的本分,以此為基礎,盡量把事情做好。同時,它還積聚了一種古風。提筆寫信是舊日傳統(tǒng)與習慣,只是古風之表。是行為,是形式。其內(nèi)里是流露于紙頁間的君子之風、仁人之范。
非同尋常之風范,在于閑話家常,還在關于出版、文化、思想的真知灼見中。關于文章好壞之標準,他在2000年12月28日給周實的信中明確提出自己的見解:“竊意文當以思想見解為主,文筆實為馀事。言而無文,行之不遠,但這須先有值得‘行’又能夠‘行’的思想見解,而出以含蓄有味的文字,則相得益彰。”
文筆是形式、軀殼、為讀者眼中清楚可見。而思想見解非反復吟詠、深味不可,是內(nèi)里、骨骼。思想清通或深邃,則骨骼挺拔或剛勁,如此,方可反復咀嚼、再三吟詠。華而不實之文章,無生命力可言。詞藻華麗、思想乏善可陳的文章,必然流于皮毛,讀得多了,除了膩味,別無它得。
2007年9月23日致葉瑜蓀的信中,鍾叔河說:“至于前輩文人彼此之間講過些什么,心存忠厚的話,只該多說他們的合作和互相推重,不必多講那些屬于‘相輕’的東西,不必‘翻內(nèi)衣’。”從文人之間這個有限的范圍跳脫出來,放眼整個人群,鍾先生所言不也是言之有物?人之彼此合作、互相成全,乃是暖心暖意的情景,反之,相互詆毀、彼此刻薄,不正是心胸狹隘的體現(xiàn)?忠厚、寬厚、厚道,均為現(xiàn)代人急缺的品性。正因為此,往往見不得人好,見不得好也就算了。還肆意謾罵、無聲詆毀、上綱上線地攻擊,欲借種種無端之舉腳踏于他人身上,趁機無限抬高自己。在書寫中,鍾先生只是點到為止,在讀者則是一詠三嘆、意味深長。
此書之最可貴處在于,為人們樹立起為人處世的風范。在收信人來講,是聆聽教誨、汲取營養(yǎng),雖然這并非鍾先生寫信之初衷,亦可以說是他無意的促成。然而閱歷、學識、情操之高下有別,對雙方而言是天然存在的。鍾先生真心待人固然不虛,但是閱歷、學識、情操三者均構(gòu)成他寫信的人格背景,自是不容忽略。由此可知鍾叔河先生何以為聚光者。
何為聚光者?匯聚旁人關注目光的人。鍾先生還是發(fā)光者,發(fā)出光芒、輸出溫度與熱量的人。“為人處世”4個字雖常被人掛在嘴邊,但并不意味著粗陋、淺薄,反而是有深意在。任何人,都不能不于這4個字上有些講究。
因出版和創(chuàng)作而贏得眾多后學與讀者愛戴的鍾先生,是一株挺拔的樹,擋住熾熱的陽光,為喜愛他和他作品的人提供蔭涼。夏春錦、禾塘、周音瑩的編此書信集,便是一例。不難想象,他們在為此書之出版奔忙的日子里,鍾先生的人格魅力是一直都在的。
鍾先生和遠在福建的中學教師邱振智之間,乃作者、編者與讀者之間,他們交誼的時間從1989年至2018年,前后持續(xù)將近30年,友情可感。鍾先生于信中多次感激邱振智贈茶,邱振智的信中想必少不了感謝鍾先生贈書的言語。茶香來,書香往,茶香書香融為一處,生命之美好、通信之美麗,令我讀之禁不住地欣喜。
收入于集中的收信人,有幾個亦是我有過交誼的朋友。如此敘說,非我有意的攀附。而是可能,我正是這本書信集的“編外人士”。何為編外人士?朋友收過鍾先生的信,得過溫暖、受過鼓勵,在與我的交流中,是否也把那些溫暖與鼓勵或明或暗、或隱或現(xiàn)、或多或少地傳遞給我?若有,我不正是間接的受益者?
黃岳年、董寧文、王振良、馬國興、馬犇、夏春錦等收信人皆為幾年來有過交集的師友,回想起和他們書來書往的點點滴滴,皆令人備感溫暖。他們給予的無私鼓勵、不吝賜教的襟懷、熱忱的幫助,均鮮活可觸。如此,我則是福有雙至了。接受傳遞在前,為福之一。品讀此書在后,為福之二。一福加一福并不等于兩福,而是福至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