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文學:遠年根基與時代召喚
王宏甲
常有讀者問我:你怎么看文學,或怎么看報告文學?也有不少作者說,我寫完這篇報告文學就去寫小說。在他們心里,小說是更藝術(shù)的。我在這里談的只是我對一些基本問題的認識。
有我們需要思考的東西
“報告文學是個年輕的文體。”這句話,文學界很多人都不陌生。然而,記述真人真事的文學,在中國有很久的歷史了。
《國語》以記言為主,《左傳》以記事為主,《史記》以寫人為顯著特征?!妒酚洝钒延浹浴⒂浭?、記人融為一體,寫出傳千秋的中華歷史人物?!渡袝肥灼秷虻洹?,寫的就是堯和堯時代的故事。它們的共同特征都是紀實。沒有比紀實文學更悠久的文學了。紀實文學、報告文學均有恢宏的遠年根基。
在我國多種文學形式中,報告文學算不算文學?這似乎不是個問題。然而,我上大學時就聽老師在課堂上講過:“報告文學不算文學,最多是準文學。”這位老師是很重視藝術(shù)的,曾幫助我深度地打開對藝術(shù)的鑒賞力。對報告文學不算文學的說法,在我后來權(quán)衡要不要用這種形式寫作時曾令我相當痛苦,也促使我深思。
在我寫出不少報告文學作品后,某次與多位文藝家同去歐洲多國訪問,一位電影導演問我:“你為什么不寫小說,不寫電視???為什么要寫報告文學呢?”
交談中,我知道對方很替我惋惜。在他看來,報告文學根本就算不得文學藝術(shù)。他堅定地認為:“有新聞報道,還要報告文學干什么?”這惋惜,讓我很難解釋,因為持這種看法的人不少,尤其在搞藝術(shù)的人群中。
這不是哪一個人的難題,這里有我們需要思考的東西。坐下來靜靜地反省,我想,報告文學遇到的窘境,有作者自身的問題。某年,我去首鋼采訪,看到煉鋼的過程,于是想:采訪好比采礦,創(chuàng)作卻不是把最好的礦石挑出來給讀者。創(chuàng)作要把礦石粉碎了,加上作家的生活積累,然后在作家思維和情感的熔爐中煉成鋼。可是,不少報告文學作品只做了類似采礦和選礦的工作,然后用文學詞匯給礦石抹上似乎具有“文學”的色彩,就這樣推出來了。這便怨不得別人不把報告文學當文學。
報告文學的藝術(shù)特征
今人會把即使很難讀懂的小說視為藝術(shù),甚至把越讀不懂的越視為藝術(shù)。但在讀報告文學時,即使很受感動,也很少有人會去論藝術(shù)。為什么會這樣?其實,報告文學有沒有藝術(shù),是可以通過以下這樣一種方式來窺望的——
世界上不存在沒有限制的藝術(shù),藝術(shù)就是對限制的認識和突破,在突破中獲得表達的自由。譬如詩歌中的“五絕”“七律”形式都是限制,如果某人做七律感覺某句用七個字不足以表達,便用八個字……只要多一字,這律詩立刻就不是東西。李白在那限制中自由如云,宛若詩仙,所以是李白。再看走鋼絲,那一條鋼絲就是很嚴峻的限制,雜技演員突破了那限制,所以稱雜技藝術(shù)。走馬路就不算什么了。
小說塑造人物,按魯迅先生的說法,可以雜取種種而成阿Q。報告文學寫人物則不行,你只能努力從張三的身上去寫張三,不能把別人的事情放在張三身上。寫報告文學,某種程度上也有如走鋼絲,寫出來的東西在眾目睽睽下,寫得不像或不是,認識張三的人都會喊起來,就像你從鋼絲上掉下來一樣。
我以為,限制或忌諱,都是對作家的挑戰(zhàn),都是對能否運用思想認識和藝術(shù)造詣去實現(xiàn)突破的挑戰(zhàn)。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許多特定的限制,如果在種種限制中仍能寫出生動的人物,并通過性格迥異的人物來反映出社會生活的本質(zhì),且感人至深,怎能沒有藝術(shù)!
傾聽時代的召喚
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語言、結(jié)構(gòu)這些基本要素無疑非常重要。此外,我以為要特別重視寫好四大要素:人物、環(huán)境、意義、精神。
報告文學要寫“人”,這本來也不是問題。問題是,很多報告文學作品見事不見人。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是有人物的,深受大家贊揚。可是后來,很多報告文學作品忽略寫人物。
報告文學作品中的人有名有姓有事跡,并不等于有人物。人是有性格、有欲念、有心靈的憂傷等種種情感與情緒的,這是個很大的心靈世界。都說“丹青難寫是精神”“一寸傷心難畫出”。盡管難,并非不能。這個很大的心靈世界,或深邃,或詭秘,它與外在的看得見的行動相比,是有內(nèi)在邏輯和韻律的,也是有個性的。一旦使用那種司空見慣的語言描述,所寫人物非但不能活靈活現(xiàn),而且立刻就有如給貨物貼標簽,那描寫的對象就靜止了、凝固了。
文學作品中稱得上人物的人,不但有個性,還有個性的發(fā)展演變,有精神內(nèi)部的風暴。要寫出生動的人物,還不能忽視寫好人物事件的背景。舉一個容易理解的神話例子:女媧補天的神話,意義在哪里?老天不停地下雨,大地成汪洋,生靈遭難,女媧奮力去補天!由于洪水泛濫,天下遭難這個大背景,“補天”就獲得了意義。假如有人問,這可信嗎?然而天地間最偉大的事,就在于奮勇去做看起來做不到的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惟其如此,人類才會在無望中劈開困境,踏出前途。這就是中國先人創(chuàng)造神話的偉大意義。
甘肅有個“八步沙六老漢”治沙的故事。八步沙,是甘肅省武威市古浪縣最大的風沙口。古浪縣位于騰格里沙漠南緣,是全國荒漠化重點監(jiān)測縣之一,境內(nèi)沙漠化土地面積239.8萬畝,風沙線長132公里。如果說騰格里沙漠是一條巨大的沙龍,那么八步沙就是這條沙龍的龍頭張開的一個巨口。20世紀80年代,這條沙龍吞噬著村莊和農(nóng)田,還向前吞噬著河西走廊。一旦狹長的河西走廊被風沙攔腰斬斷,損失不可想象。很多年來,你往河西去,踏上這條古絲綢之路,進入廣袤的戈壁沙漠,千里之內(nèi)是荒涼,千里之外還是荒涼。甘肅鄉(xiāng)村有六位年過半百的老漢,就在古浪縣最大的風沙口治沙。
這可能嗎?這是不是以“補天”的精神去做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2019年,治沙六老漢被中宣部授予“時代楷模”榮譽稱號。他們有怎樣的成就?講清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就看見了他們不同凡響的追求和作為。所以,文學不僅要寫好人物和事跡,還要高度重視寫出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
我所說的“意義”,更多的是指作者開掘出的作品的意義。比如我寫的《智慧風暴》中的主要人物是王選,主要事件是王選致力于將我國鉛字印刷向激光照排技術(shù)轉(zhuǎn)型。我在全書的開篇是這樣寫的:“市場陳列著希望,也埋伏著陷阱。你聽到錢幣在生長著錢幣,那是一種神秘莫測的聲音。計算機正在許多領(lǐng)域取代齒輪,互聯(lián)網(wǎng)正使人類獲得空前的資源共享……這個世界正在發(fā)生重大變遷。”
我是通過王選的奮斗寫出“這個世界正在發(fā)生重大變遷”。這本書30萬字,都在寫開篇這句話。這就是20年前寫出這部作品的意義。那一年馬云創(chuàng)辦阿里巴巴剛剛一年,馬化騰始創(chuàng)騰訊有兩年。
我所說的“精神”,也是指作者應該努力去開掘的作品內(nèi)在的精神。比如我在2019年出版的《中國天眼:南仁東傳》,通過南仁東的實踐,我著力于要表達的不只是如何建造了中國天眼,而是聚精會神地描述南仁東團隊在這個過程中找回了“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中國天眼是物質(zhì)的,這部《南仁東傳》是精神的。前者是國之重器,而“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是更重要的國之重器。
我說的“精神”,還指作者內(nèi)在的精神世界。我創(chuàng)作40年至今,感覺自己最大的收獲,是在這個世界,人的靈魂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激戰(zhàn)的年代,選擇了一個立場和一種情感的歸宿。
我說的“時代召喚”,是指在這個萬種信息撲面而來的時代,種種撲朔迷離很考驗我們的眼睛,傳統(tǒng)的紀實文學或報告文學也經(jīng)歷著嚴峻挑戰(zhàn)。時代正要求我們,在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學的基礎(chǔ)上,能不能有創(chuàng)新的表達形式。譬如能不能打破學科壁壘,打破專業(yè)藩籬,將文學、歷史、哲學、政治、經(jīng)濟、科技等融為一體,寫出與信息時代相適應的報告文學,這是時代對我們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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