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派小說中讀上海城市的生長
海派文學(xué)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它以上海這座現(xiàn)代都市為創(chuàng)作背景,呈現(xiàn)這個都市空間環(huán)境中的歷史風(fēng)云和人事變遷,而上海這座國際大都市曾經(jīng)經(jīng)歷且仍在經(jīng)歷著城市空間的不斷重組,體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中就是一種鮮明的空間意識和景觀意象。這種空間意識可以作為一種解讀海派小說的方法,來探究其間的城與人。
新中國成立后,上海經(jīng)歷了新的城市規(guī)劃,城市的空間性質(zhì)被重新定義。如今,在經(jīng)歷了日新月異發(fā)展的上海,那些不斷刷新天際與人們視線的城市建設(shè),構(gòu)筑了新的城市容貌與城市空間,塑造了新的生活環(huán)境和人際交往模式。其中藏有城市與人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城市變遷中留下的痕跡。
在這里,人們閱讀這座城市,書寫自己與城市的關(guān)系。似乎每一個寫作者都有一份獨家的城市地圖、個體化的時空記憶,而這些城市書寫又能喚醒人們的集體記憶。巴赫金在《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一文中說:“在文學(xué)中的藝術(shù)時空體里,空間和時間標(biāo)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中。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shù)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jié)、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biāo)志要展現(xiàn)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這種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標(biāo)志的融合,正是藝術(shù)時空體的特征所在。”
中心與邊緣的空間意識
海派小說鮮明的空間意識,首先表現(xiàn)在人物出場自帶的空間標(biāo)識,它是人物身份、地位、經(jīng)濟狀況的直接表征。在上海早期的城市發(fā)展進程中,中心與邊緣的空間關(guān)系逐漸形成,市中心不僅僅是單純的地理意義,也成為財富和地位的表征。比如,曾經(jīng)流行過的“上只角”“下只角”這樣的空間價值標(biāo)準(zhǔn);比如,即使都是中心地段,仍舊還有逼仄弄堂與高級公寓、花園洋房的天壤之別。
在海派文學(xué)作品中,因地理位置不同帶來的不同人物“說明”十分普遍。比如王安憶的《長恨歌》、金宇澄的《繁花》,幾乎對所有小說人物的城市地理位置和居住空間都有著詳盡的說明?!堕L恨歌》中的王琦瑤,典型的弄堂女兒,一生從弄堂到愛麗絲公寓、鄔橋再回平安里;長腳,住于上海西南角某處20世紀(jì)70年代的工房。再看《繁花》中的滬生,先住茂名路洋房,后搬到石門路拉德公寓;小毛家住滬西大自鳴鐘弄堂三層閣。有意思的是,小說中有些次要人物無名無姓,直接以地名和職業(yè)來稱呼,梅瑞的丈夫北四川路男人,阿寶的小姨夫虹口戶籍警察。程乃珊作品《藍屋》中,鋼鐵大王的孫子顧傳輝熱切地渴望著藍屋,對他來說,里面的高檔家具、裝飾藝術(shù)、水電設(shè)備都代表著一種生活方式,甚至因此厭惡父母獨立門戶后打拼出來的石庫門弄堂的家。
空間標(biāo)識是塑造人物的有效方法,也是說明人物行為動機的重要依據(jù)。所以,《長恨歌》中王琦瑤對于愛麗絲公寓的向往眷戀,是有她的理由的。揮金如土的長腳何以起了殺心,也是可以從空間中找到一些緣由的,畢竟他白天出入高檔場所而夜晚的歸宿“就好像一個蟲子在墓穴間穿行”。此外,人物空間的位置變化,也在一些文學(xué)作品中成為體現(xiàn)人物命運和處境變化的一個重要側(cè)面。王琦瑤一生從弄堂輾轉(zhuǎn),最后再回弄堂,正是其跌宕起伏命運的路徑。這些具體的城市空間的轉(zhuǎn)換,幾乎成了小說人物命運的外在標(biāo)注。
私人與公共的空間意識
私人空間承載著人們深刻的個體記憶,它既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如巴赫金所謂的“藝術(shù)時空體”。
王琦瑤從鄔橋回到上海的平安里,租的房間雜亂不堪,但都召喚起她的弄堂記憶:夾了油煙和泔水的氣味,這其實才是上海芯子里的氣味;桂花糖粥的香味都是舊相識;窗簾也是舊的,遮著熟知的夜晚?!斗被ā分?,“阿寶十歲,鄰居蓓蒂六歲。兩個人從假三層爬上屋頂,瓦片溫?zé)幔劾锸前雮€盧灣區(qū)……是阿寶永遠的記憶。”這段回憶性的文字營造了一個時空的夢境,溫?zé)嵬咂路鹩|手可及,實則物是人非遙不可追。借用《空間詩學(xué)》的表達,所有的藏身處,所有的臥室,都有共同的夢境價值。
弄堂,曾是上海市民漫長時間里一種主要居住形式。弄堂結(jié)構(gòu)緊密、空間逼仄,家宅的私人空間與鄰里之間的公共空間不易截然區(qū)分,由此既產(chǎn)生了守望相助的鄰里關(guān)系,也產(chǎn)生了偷聽、窺視和傳播家長里短的陋習(xí)。因居住空間導(dǎo)致個體與家庭、鄰里等社會關(guān)系之間的戲劇沖突,可以說是海派小說的一個重要特征。
在文學(xué)作品中,空間不再是背景,而是小說的結(jié)構(gòu)性因素,因為空間產(chǎn)生了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和各種社會關(guān)系。王承志的小說《同和里》,被評價為“《繁花》之后再現(xiàn)弄堂小說”。一條弄堂,一對父子,幾戶人家……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們譜寫了20世紀(jì)60年代的一段上海弄堂故事。在他們的弄堂生活里,孩子王“大耳朵”被爸爸鞋匠鞋楦敲頭的時候,隔壁的毛頭和妹妹就開始計數(shù)。徐策的長篇小說《魔都》,以蘇州河邊曾有“亞洲第一公寓”之稱的河濱大樓為故事的敘述場景。其中寫道,女主人公嬌鸝在丈夫去世后對小叔子祖鴻愛情的拒斥,很大程度上是擔(dān)心鄰居的目光,“長長的甬道上船艙樣排著一戶戶人家,家家戶戶大門洞開,好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箭鏃般飛射而來”。于是,兩人的第一次約會選擇了離家很遠的西郊公園,一個公共社會空間反而給予兩人壓抑的情感釋放的機會。
城市的公共空間更多地承載了人們的集體記憶。不同歷史時期的城市發(fā)展規(guī)劃,決定了不同時期城市空間和城市景觀,一代人有一代人對城市空間和潮流風(fēng)尚的集體記憶。例如,《長恨歌》里王琦瑤的上海灘和十里洋場,在她女兒薇薇的時代早已淡化了蹤跡。有軌電車的聲音沒有了,馬路上鐵軌拆除了,南京路楠木地磚變成了水泥……這些城市景觀的變化,也暗合著兩代人的變化。時代已經(jīng)不屬于王琦瑤那個“上海小姐”的時代了,而女兒薇薇追逐著這個時代的潮流,覺得生逢其時。
城市與人的變化,在《繁花》中更是有了直觀的表述。即以插圖這種形式記錄作者記憶中城市空間的變遷:國泰電影院的椅座設(shè)計、錦江大酒店街角40年間的變遷圖、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20世紀(jì)70年代滬西工廠地圖……這些城市公共空間,在小說中以一種有溫度的形式再現(xiàn)給讀者。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說道:“城市就像一塊海綿,吸汲著這些不斷涌流的記憶潮水,并且隨之膨脹著……然而,城市不會泄露自己的過去,只會把它像手紋一樣藏起來,它被寫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護欄、樓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線和旗桿上,每一道印記都是抓撓、鋸銼、刻鑿、猛擊留下的痕跡。”
變動與靜止的空間意識
城市空間的變動是絕對的,靜止是相對而言的。
有相當(dāng)一部分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達出了人們對城市空間變動過快而產(chǎn)生的陌生和疏離感。作家唐穎在其“雙城系列”《阿飛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3部長篇小說中,故事背景都主要是她成長的街區(qū)“阿飛街”——南昌路?!栋w街女生》中,小說人物蕭永紅住在“阿飛街”尾與直馬路相交的拐角上,在一次大規(guī)模的市政拆遷建設(shè)中,她家的舊址上很快便豎立起一棟著名的購物大廈,而地下室則成了地鐵站。“那時阿飛街所有面街的一樓人家都變成了店鋪,轉(zhuǎn)角造起了高樓,車輛川流不息,大卡車野蠻地嘶鳴。就像海明威描述的那樣,原來是樹林的地方只剩下殘樁、枯干的樹梢、樹枝。你回不去了,他的童年之鄉(xiāng)不復(fù)存在,而他又不屬于任何地方。”隨著一輪輪的城市改造和拆遷,人們需要不斷重新認識這座城市。
《繁花》的開頭特別精彩,幾筆營造出了20世紀(jì)60年代和80年代兩個時空,“頭伸出老虎窗,啊夜,層層疊疊屋頂,‘本灘’的哭腔,霓虹養(yǎng)眼,骨碌碌轉(zhuǎn)光珠,軟紅十丈,萬花如海。六十年代廣播……風(fēng)里一絲絲蘇州河潮氣……對面有了新房客了,窗口掛的小衣裳……”“八十年代,上海人聰明,新開小飯店,挖地三尺,店面多一層,閣樓延伸……進賢路也是一樣,進店不便抬頭,欄桿里幾條玉腿,或豐子愷所謂‘肉腿’高懸……”通過兩個時空交叉并置讓整部小說時空疊加膨脹,意味無窮。
小說中靜止的時空多半是有特殊象征意味的,多為人物的心理空間層面。王琦瑤對于改革開放后上海的商業(yè)復(fù)興景觀有自己的評價,但她也找到了其中不變的城市氣氛。去紅房子西餐館的路上,“這一條茂名路也是鐵打的歲月,那兩側(cè)的懸鈴木,幾乎可以攜手,法國式的建筑,雖有些滄桑,基本卻本意未改……這一路可真是永遠的上海心,那天光也是上海心……這街角可說是這城市的羅曼蒂克之最,把那羅曼蒂克打碎了,殘片也積在這里。”王琦瑤身上保留著那個時代的審美經(jīng)驗和生活方式。作為城市歷史的親歷者,“上海小姐”的傳奇主角,她所迷戀的時空其實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瞬間。
上海城市的生長蓬蓬勃勃,上海的城市空間仍在不斷重組,空間意識或許可以作為一種解讀海派小說的方法。正如卡爾維諾所說,“我可以告訴你,高低起伏的街道有多少級臺階,拱廊的弧形有多少度,屋頂上鋪的是怎樣的鋅片;但是,這其實等于什么都沒有告訴你。構(gòu)成這個城市的不是這些,而是她的空間面積與歷史事件之間的關(guān)系”。
胡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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