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的麥場
誕生千年的打麥場,無疑是風霜滿面、飽經(jīng)滄桑的,但卻又是無盡歲月中青春永葆的。它是農(nóng)人心中的一塊圣地、一方圖騰、一片港灣、一份慰藉。
那時候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一塊麥場,方圓約十余畝,一般設在村頭山嘴,因為這兒風向好,風力充裕,便于運輸、揚場。光滑平整的黃土場是孩童們四季皆宜的游樂場,是全隊人一年希冀之所在,是牛馬鳥鼠等生靈覬覦向往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伊甸園”。麥場周遭大都用一圈低矮的土夯墻圍起來,以防豬羊驢馬們侵入。麥場一年四季都有人看護,看護者一般是選擇全隊有威望或是很“歪”(厲害的意思)的老頭擔任。
春天的麥場總是一副慵懶憊倦、春困未醒的模樣,寥廓而蕭索。邊角處高高堆起的麥草垛,是麻雀、野鴿、山雀以及紅嘴鴉冒險的樂園。因為麥草里還有一些遺落的麥粒,讓冬季里嗉囊干癟的鳥雀們?yōu)橹偪?。甘愿冒著被草垛后隱藏的彈弓擊落、被地上的繩扣拴住的危險,成群結(jié)隊地趕來。山雀的鳴叫婉轉(zhuǎn)清越,鶯鶯燕燕的喧鬧好一會才落地,最是啰嗦墨跡;紅嘴鴉似一片油光閃亮的云,“嘎……”的一聲,倏忽飄落,又一聲,颯然飛去,十分瀟灑;最大膽潑皮的是麻雀,短促尖銳的叫聲瘋狂如罵街,讓龐大的草垛都為之顫動。草垛邊的幾副石磙,深沉地橫臥在地,像一匹長途跋涉后退出車轅的騾馬,憊懶里有幾分萌呆,冷眼乜覷著嘈雜而淺薄的鳥雀。在遠處空地跳方、踢毽子的孩童,有時也會溜到草垛上,捉迷藏或是把草垛當滑道??刹灰粫捅淮掖亿s來的看場人呵罵攆走,因為集體靜默的麻雀早就為看場人告密了。
夏季的麥場也并不是白板一塊。在雨水的滋潤下,上年遺落的麥子、谷糜、油菜籽等全都吐芽展葉,綠油油的這里一簇、那里一畦,甚而性急的油菜會迫不及待地抽枝含苞,在一拃多高的枝頭綻放出嬌艷的黃花。讓空闊的場地稍解寂寞,悄悄滿足了一下它們孕育生命的母性本能。
秋天的麥場,是一年間最為輝煌鼎盛的季節(jié)。有點兒類似人間“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的春風得意。隨著第一套滿載麥捆的馬車吆喝著駛進麥場,麥場的激情被瞬間點燃,人喊馬鳴,塵土飛揚,彌漫著節(jié)日的氣氛。先是在地勢較高的地方選址,開始碼“大踩摞”(大麥垛),由兩三位把式筑基,一般“大踩摞”的底部直徑約三丈許,用麥捆碼砌成六七尺高的圓柱體,然后再向外一圈兒凸出二尺許,再接著就是一層層如鳥毛般扣壓向上摞,漸漸地收縮,最后收攏成一個尖尖的圓錐體,在錐尖上苫一個巨大的傘一般撐開的麥捆,用一根長木桿從中間捅下去,穩(wěn)固住。最后站在梯架上周匝旋繞著,用木條將上面的麥穗捋下去,把不平整的地方捋平。一個高約五六丈、能打幾萬斤麥子、碩大無朋的蘑菇形“大踩摞”宣告完工。摞“大踩摞”是技術(shù)含量很高且費力的活計,踏實、鋪平、扣緊、中正,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要一絲不茍。一個生產(chǎn)隊也就有三五人會摞。一個成功麥摞的標準是雨水滲不下去、鳥鼠鉆不進去、牲口嘴扽不出來。而麥場上的“大踩摞”就是整個麥場的旗幟,它的數(shù)量和高度是這個生產(chǎn)隊今年收成豐欠的標桿。
等拉完了小麥,緊接著就是糜子、谷子。糜谷是不碼垛的,而是像墻一般地摞成長長的一堵長城。待地里的莊稼全部收割、拉運到麥場后,就開始了漫長的碾場工作。先是碾糜谷,曬干了的糜子是最容易打碾的。一般是將糜捆打散攤開,由牲口拉著石磙碾壓,幾圈碾下來就能把松散糜穗里的糜粒碾出來。谷穗較之糜穗就緊實許多,須先用鍘刀將谷穗鍘下來才鋪平打碾。最費事最累最臟的就是打碾小麥了。這時候季節(jié)的腳步已匆匆走到霜降前后,秋高氣爽,晝短夜長。人們在清晨三四點鐘起床趕到麥場,支起三四把鍘刀,由精壯漢子操刀,其余人有序分工,拆麥摞、遞麥捆、往鍘刀口入麥捆,形成一條有條不紊的流水線。隨著清脆的刀聲響起,麥穗與麥稈分離,一部分人將麥穗傳遞到場中央,一部分人把麥稈挑在一邊先堆起來。碾場都是先碾鍘尖(麥穗),后碾鍘根(麥稈)。待金色的陽光披著乳白的紗縐苒苒拂過山巔,向麥場投去一瞥暖暖的溫柔時,麥場中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渾身濕透、被厚厚塵土包裹的人們圍攏到麥場口,點燃一大堆麥草,讓熊熊篝火烤干汗?jié)竦囊律?。抽一根辛辣的旱煙卷,開一陣玩笑。然后返回場中,把堆起來的鍘尖攤成厚薄均勻的一個碩大圓餅。這時候三五匹騾馬拉著石磙轟隆隆闖進蓬松紛亂的麥穗中,打碾正式開始。碾場人一手牽韁、一手持鞭、吆喝著牲口,以他為圓心,一圈圈打轉(zhuǎn)。標準是既不能原地踏步,又不能漏下空擋。一個多小時后,將已碾平的麥草用杈抖翻一遍。再碾。等翻上兩遍后,穗中的麥粒都被石碾擠壓出來。潔白的麥稈閃耀著銀光、散發(fā)著清香柔軟地鋪在地上,光潔平整如一塊巨大的圓毯。該起場了。用大四股的木杈將麥草撈起,抖干凈草中的麥粒,堆成一個個草堆,再把草堆扠出圈外。場中只剩麥粒和麥衣,用刮板將它們順著風向橫堆成長長的一壟。趁著中午時的南風開始揚場,先用小四股杈把混和的麥粒麥衣,高高地揮灑向空中,借風力將麥粒和麥衣分離。等麥衣被風吹凈,再用木锨拋揚麥粒,麥粒在空中滑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飽滿的麥粒珍珠般灑落,而其中的土塵隨風飄去。整個過程都是由經(jīng)驗豐富的把式們領(lǐng)銜,幾人持杈、幾人握锨,幾人拿掃帚急速而輕逸地掠去杈、锨上落下的麥衣、核顆,一班人配合默契,忙而不亂。待到中午時分,紅艷艷、金燦燦散發(fā)著新麥醇香的麥堆就高聳場中。
這樣的忙碌大約要持續(xù)一個多月才陸續(xù)結(jié)束。第一場雪悄然落下,苦累了幾個月的麥場終于在晶瑩的雪毯下酣然入夢。守場人小屋的炕洞口冒出的濃煙里,摻雜著麥衣的濃香和洋芋燒熟的淡淡焦香,在純純的風雪中飄灑的很遠、很遠……
夏收季節(jié),我在莊浪河川見到了“康拜因”收麥的情景。一地凌亂的麥稈、震耳欲聾的轟鳴及嗆人的柴油味。毫無意境、詩韻、美感可言。但它無疑是千年麥場的替代者,是傳統(tǒng)農(nóng)耕時代的終結(jié)者。對隨風而逝的曾經(jīng),我們追思、緬懷、向往,但卻無法挽留。
□韓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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