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葉傾城,傾情寫“圍城”
“醫(yī)生朋友住漢口,1月23日封城的那一天,他還坐公交車去武昌上班。也是從那一天到現(xiàn)在,50多天了,他一次家也沒回過。”
……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這是武漢作家葉傾城的“圍城日記”。
她記述的故事,有從一開始就“裸奔”一線、包裹垃圾袋“防護”的醫(yī)生“二姐”和同事們;有雖然“驚恐”仍忠于職守,讓看似停擺的城市正常運轉(zhuǎn)的銀行、天然氣公司、電力公司、社區(qū)、物業(yè)等等服務行業(yè)的員工;有老舊小區(qū)里艱難獨居,與外界隔離,無法網(wǎng)上“團購”的老人;有滯留地鐵工地,棲身集裝箱里“彈盡糧絕”的外來務工者;有母親和她那塊特殊時期的“救命菜地”……
“記錄,是我能做的唯一的事。”被疫情困在武漢的葉傾城說,“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人與生命”,與你與我,“一樣地在等待春天來臨。”
逆行的白衣人
1月21日
電話響,是在醫(yī)院工作的二姐,說:“我在樓下。”
我說:“我們都在家,你上來呀。”
她說:“我昨天接診的一個病人,今天確定是肺炎了。我兩個同事,已經(jīng)倒下了。我不回來吃年飯了。”
信息量太大,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我很驚慌,我只擔心我的姐姐,我只想問她:你在醫(yī)院,你危險嗎?
那些日子,她要求二姐每天跟她報平安,視頻、拍照,但二姐經(jīng)常24小時都沒有回音,偶然一次的圖片回復,50歲的二姐渾身上下綁滿了黃的綠的白的塑料袋。那一刻,葉傾城說自己心痛,二姐是有著近30年臨床經(jīng)驗的心內(nèi)科醫(yī)生,她們的醫(yī)院已經(jīng)是定點的發(fā)熱醫(yī)院,但她仍要裝出“這沒什么”。
她問二姐,“你怎么樣?”
隔了很久,那邊才答,“別擔心,現(xiàn)在武漢大多數(shù)醫(yī)生都在看發(fā)熱病人,全國各地的醫(yī)生都趕來武漢支援。”
她會接著問,“醫(yī)生被感染的情況怎么樣?”
“所有發(fā)病的都恢復了,別擔心。”
日記中,除了寫二姐,還寫更多的醫(yī)生朋友。她說,“武漢本土的醫(yī)生,是最偉大、付出最多的,不管他們是在哪個醫(yī)院、哪個科室。”
2月22日
我認出他防護服上寫的名字:吳開松。
他是二姐的大學同學,當時他是班長。而他現(xiàn)在已是呼吸內(nèi)科的專家。
這一次,愛瑪胡所有在漢的同學,都上了。
包括神經(jīng)內(nèi)科、心血管內(nèi)科、兒科、骨科、康復科、眼科、消化內(nèi)科、皮膚科、口腔科……
這確實是一場不計血本的硬戰(zhàn)。
武漢封城,交通阻斷,有非常多的醫(yī)生,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回過家。
“很多醫(yī)生是世家,他們本人,他們的父母,他們的配偶,全是醫(yī)生,如今都在一線,老一代的在隔離點或者酒店,幾歲的孩子一個人在家,這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或者能做到的。”
葉傾城寫道:“像我二姐這樣的人,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中國的脊梁’。”
3月10日
我聊天的醫(yī)生里,有好幾位與不幸殉職的武昌醫(yī)院劉智明院長是同事,我便十分詫異地問他們:不都是醫(yī)生在第一線嗎?為什么他一個院長也會被感染?
他們答:因為劉智明是院長,更是醫(yī)生。
他是優(yōu)秀的腦外科醫(yī)生,是一個做事的人,一直在坐專家門診。武昌醫(yī)院被征用后,毫無疑問,他作為懂專業(yè)、有責任心的臨床醫(yī)生,直接上了第一線。
葉傾城說,“他們對他,贊不絕口,無限感慨,我,默默無語。”
默默運轉(zhuǎn)的齒輪
1月23日
我是被一連串電話驚起的,不斷有人跟我說:“武漢,封城了。”
業(yè)主群里一片混亂,有人趕在最后時分去搶了兩袋米、幾箱水果。
最嚴峻的時候,必須要想的是:食糧可充足?水電是否無虞?菜場幾時能恢復?此時此刻,居然感激平時的自己,是個愛吃零食、囤了一屋子零碎的人。
日記里,她感謝物業(yè),感謝所有堅守崗位的人。
自己老舊小區(qū)的“看門大爺”,從疫情后就被老婆要求不許回家,因為家里還有孫兒。于是,每天見他在小區(qū)里逛來蕩去“巡邏”,要么站在門口等老婆送飯來。晚上,敞著值班室大門,也不關(guān)燈,蓋件軍大衣就湊合著睡了。
她問銀行工作的女友“竟然一直在上班?”,對方的反問讓她無言——“雷神山、火神山不要開戶嗎?”
她也寫自己無知,“竟然第一次聽說,還有專門處理醫(yī)療廢棄物的公司”。在環(huán)保公司任職的同學自豪地告訴她,“火神山醫(yī)院第一車醫(yī)廢就是我們無害化清運處置的,目前武漢醫(yī)療廢物產(chǎn)生量暴漲。我們不談條件,干了再說。”
日記里,她寫道,“這個城市,還有多少默默付出的勞動者。我們看不到他們,但我們真的離不開他們。”
武漢封城,公交停運。小區(qū)里60多歲的阿姨步行4個小時,去看望90多歲的老母親,兩人隔著小區(qū)柵欄大聲喊話,遠遠見了一面。為了給老母親網(wǎng)購采買,阿姨愣是學會了App下單。再后來,家里保姆告訴阿姨,90多歲的老母親,也學會用手機支付了。
這些從媽媽那里聽到的鄰里故事,促使她在微博上幫忙呼救,“這是我一直擔心的事兒。有很多老年社區(qū),八九十歲的老人,平時自理無虞,但非常時刻,沒有兒女在身邊,買菜、買藥、團購、手機支付……全超出了他們的能力,懇請街道和社區(qū)一定要想到他們的存在,優(yōu)先照顧他們。”
“城里的,心驚肉跳;城外的,歸心似箭。”但她仍在日記中寫道,“每次聽見電梯上下的聲音都像一種安慰:這不是一座廢城,還有人與我共同生活于此。感謝寬帶供應商、有線供應商、電力公司、自來水公司、天然氣公司……在圍城里,是每一處努力咬合、默默運轉(zhuǎn)的齒輪在支撐著小民們的生存。”
媽媽的菜地
1月27日
家門口不遠處的地鐵工地,已經(jīng)停工若干天,今天忽然有響動,我看到有民工出入。
后來,有民工過來,跟我媽買大白菜。今天,在市場,大白菜十塊錢一斤。
我媽當然不會收他們錢,給了一棵,與他們聊了幾句——都戴著口罩,也不能深聊。
他們是在封城之前回家的,然后不知道在哪一關(guān)被擋住,又返回武漢。在這里,他們還有一個集裝箱房子可以睡覺。但現(xiàn)在是冬天。他們本來是開一天工算一天錢,現(xiàn)在無工可開,吃飯還要錢。
集裝箱房子里有電嗎?有水嗎?保暖如何?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想也無用,這不是我能解決的。
原來我見過他們在路邊開飯,一個饅頭,一個搪瓷碗里有蘿卜白菜?,F(xiàn)在只會更差。
我媽說:“這么往來折騰,沒病也要病了……”
葉傾城著筆不少的,是媽媽和她的菜地。
那是一片小區(qū)旁邊被拆遷的空地,全是建筑垃圾,一直沒被開發(fā),居民就把它變成了菜地。日記里那個要“買白菜”工人,之前看著媽媽開荒費勁,便扛著自己的十字鎬過來,不吭不哈地幫忙開了一片。
葉傾城說,“那個民工與我媽都沒有想到,這一片地,成為特殊時期,我們兩邊最寶貴的財富。”
封城后,小區(qū)的鄰里看見“我媽”便一把抓住,當成救星,“胡老師,賣一棵大白菜給我吧。”這些平日里拖著購物車坐公交車買菜的人,一開始還有兒女開車送菜,后來機動車被禁了,孩子們也過不來,社區(qū)的團購還沒有跟上,“走投無路,想起了我媽和她的菜地。”
這個時候,“我媽”是慷慨的,“蹲身下去,砍一棵大白菜。外面還是綠森森的,我媽想削凈了再給,他們已忙不迭地接過去,千恩萬謝。抱著大白菜的樣子,像抱了個嬰兒。”
鄰居們說,“我媽”是這小區(qū)里的活菩薩,因為她經(jīng)常把菜送給大家。
我媽就這樣,把她的大白菜、蘿卜,東送一棵,西送一根。原來給我們家做過鐘點工的小張,我媽給了她一棵大白菜。她拿去包了餃子,今天送了一飯盒給我們。
另一位老鄰居送了我們一盒櫻桃——櫻桃是什么價錢?這怎么好意思收。人家說:“現(xiàn)在櫻桃好買,白菜不好買。”
媽媽送菜,葉傾城也送。有孩子家長跟她打聽“哪里能買到菜時”,她同樣特慷慨地說,“到我家樓下來,我媽媽有菜地,拿一棵大白菜一棵蘿卜,也能堅持一周。”
再后來,小區(qū)封閉,“我媽”無法再去菜地,洋鎬大爺(工地民工)隔著小區(qū)的柵欄,接受了“我媽”的囑托,接管了菜地。
葉傾城媽媽叮囑“洋鎬大爺”們:“想吃什么,自己去割去拔。”
然而,他們答,“想吃肉”。
他們在集裝箱里住了一段,就開始起鍋做飯,去超市買肉。但是,武漢超市全線關(guān)閉,只接待團購用戶——他們買不到菜了。
“他們不屬于任何社區(qū),沒有人會幫助他們。”葉傾城說,“我想起那些在停車場、在車站附近的被困人員——全市拉網(wǎng)了,他們將以何為生?”
葉傾城跟媽媽商量,“我在物業(yè)買菜群里下單,會送到小區(qū)門口,你要不通知他們自己去取。”
然而,那片在“圍城”中給予他們希望的菜地,并沒有堅持到疫情結(jié)束。
3月6日,葉傾城在日記中寫道:
洋鎬大爺打電話給我媽,說:菜地沒了,被人把菜都拔了,裝上車開走了。
葉傾城安慰母親,也安慰自己:
“我們已經(jīng)過得還好,這些日子老人無病,小孩無虞,都值得慶幸。”
期待城開,這一季春事正好
草地:你怎么想到記錄“圍城”?
葉傾城:最開始,我和所有人一樣不知所措、驚慌,而寫作,是我一直的生活方式,就很自然地延續(xù)著。
這城中有一千萬人。我想他們的聲音,應該被聽見。
草地:日記多大程度與你個人生活相關(guān)聯(lián)?
葉傾城:我與大家一樣,上有老下有小,我擔心老人的藥物,擔心小朋友的牙套千萬別掉,擔心家里的水與電……我又不希望他們看到我的緊張,我想讓老人安心,當作一個漫長的假期;讓小朋友能好好上網(wǎng)課,當作一次難得的自習。
很多時候,我心中有咆哮,然而我的寫作是克制的。我希望我在文字里消失,盡量客觀。我也希望藉由文字,讓我的某一部分存在。
草地:我們看到你把視角放在小人物上。
葉傾城:我坐在家里,更遠的人接觸不到。而同樣,我覺得他們不應該被忽視。
如果這座城市停了水、停了電,會是什么情況?
方艙中病人需要大量吸氧,我的鄰居有人一直在加班,在生產(chǎn)氧氣瓶。這是他們的工作。
我的記錄,也是工作。
草地:為什么念念不忘母親的菜地?
葉傾城:這段時間,“吃”是我們關(guān)注的頭等大事,食物足夠,才不恐慌。這是一個很小的小區(qū),團購經(jīng)常難以完成,而一塊不斷提供食物的菜地,像風雨飄搖中的燈塔。
草地:我看到你特意強調(diào),武漢本地醫(yī)生更應該得到媒體關(guān)注。
葉傾城:是的,武漢本地醫(yī)生到目前都是全員上陣。在許多小醫(yī)院,連輪休也做不到。尤其到了后來,就直接當作正常上班。相當多的醫(yī)生,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回過家了。更別說,那么多的感染,那么多犧牲……
草地:我們看到你分享了很多關(guān)于孩子、關(guān)于讀書的事。
葉傾城:分享讀書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人在痛苦的時候,是可以躲進文字里去的。
我曾與一線呼吸科的一位女醫(yī)生聊天,她有兩個小孩。她說,她在前方與病毒作戰(zhàn),后方,是她的老公在帶哭鬧、害怕的孩子。
她在前線,先是救治了自己染病的同事,又不幸被感染,被同事們救治,到最后,徹底康復的她,又一次去救治其他患者。
她在病房里,問孩子爸爸:“你是怎么帶小孩的?”
孩子爸爸說:“靠故事。”
六歲的女兒問爸爸:“媽媽是不是像《勇氣傳說》里的媽媽一樣變成了熊?我知道,她還會變回來的。”
那段時間,正是她染病在隔離病床,從來沒有人向小女兒提起過,誰也不知道孩子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故事里,變成熊的媽媽會變回來,沉睡的山川會蘇醒。
到最后,爸爸帶著孩子們讀《銀河系漫游指南》,從最開始,地球即將被拆遷,到最后,地球什么也沒發(fā)生,好好地重新開始。
大兒子與小女兒都笑了,他們都懂。
因為,人類最寶貴的就是:希望。
草地:你如何看待抗疫寫作?
葉傾城:我想說,作家什么都可能寫,歲月靜好可能寫,大災大難亦可能寫,兒女情長是主題,英雄氣短也未必不是——而武漢,是一座英雄的城市。
草地:您最期待的是什么?
葉傾城:期待開城。
疫情結(jié)束了,就出去走走,這一季春事正好。
記者 強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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