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房親戚 (小說)
作者:李駿虎《光明日報》( 2020年03月13日 14版)
插圖:郭紅松
【中國故事】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遠房表弟再沒有打電話來,我想他一定宅在家里忙著沖牛奶洗尿布吧,我很想打電話問問他媳婦從湖北回來沒有,到底沒有打。……有幾次,我仿佛從電視里有關(guān)湖北前線的報道中看到了他們寫在防護服上的名字,可是一閃而過,不能確定。
又進臘月門了,2020年應(yīng)該是農(nóng)歷的什么年呢?我不知道。從四十歲之后,我就對過年產(chǎn)生了一種抵觸情緒,總覺得還沒做什么事情,又是一年過去了,常常會有生命的荒誕感。因此上,又常常羨慕那些個為生存忙得沒時間去思考的人們,他們只要忙里偷閑地翻翻手機上那些短視頻,就會快活得忘乎所以。盡管我時時提醒自己不過是一個放牛娃出身,但正是因為此刻是一個以思考為職業(yè)的知識分子,不免心里還是對那些個不愛讀書的大多數(shù)隱隱地不屑。——人怎么可以僅僅為了活著而活著呢?我認定那些一心只為了自己活得舒適和快樂的人是沒有情懷的,我向來對這樣的人敬而遠之,盡量避免和他們成為朋友。——不過,如果正好有這樣的一門親戚,那就沒辦法了。
遠房表弟接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我都沒有接聽,我清楚他找我什么事情。就在今年的中秋節(jié),晚上我們一家去父母那里陪老人吃飯,我按照父親的慣例慢慢地跟他對酌著,——父親只有逢年過節(jié)和過生日時才喝酒,并且無論紅酒白酒僅限量二兩。母親不住地給我夾菜,叮嚀我不要光顧著忙工作,要注意身體,早點睡覺、多吃飯。我“嗯嗯啊啊”地敷衍她,為了轉(zhuǎn)移話題,開玩笑問中秋節(jié)老家的那些親戚小輩里有沒來給她送月餅的。沒等我借機感慨一番世態(tài)炎涼人心不古,母親笑著說:“你不說我還忘了,前兩天你張村的表叔從老家來,提了十斤小米和一盒月餅,還在家里吃了頓飯,非要和你爸喝酒,吃了飯又喝了半后晌茶。小十年沒來往了吧,猛猛地跑來,坐下不走,屁股真沉!”母親說完撇撇嘴,表示嘲諷之意,又看看父親,明顯有事想跟我說,想讓他幫幫腔。
父親是個老實人,他端起酒杯和我碰碰,憨笑著說:“他找你有事哩,問我要你的手機號碼,我沒給他,讓他有事先跟我說。”
“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你有認識的人順便幫他問問,沒認識的人就算了,求人的事情不由咱,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母親沒指望上父親,只好以退為進,“十年八年的連個電話也沒打過,恐怕見了你都不認識,你說現(xiàn)在這人吧,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母親這是心疼我,怕給我制造壓力,提前找臺階讓我下。
我真的很煩總是因為親戚朋友的私事去求人,我那些原本清清爽爽的關(guān)系,都因為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事情去求人家關(guān)照而變了味,而我恰恰又是個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難免徒增了很多煩惱和精神苦痛。但是,我又知道母親是個鄉(xiāng)情很重而又熱心的人,我不能不讓老人把話說完,于是我故作不以為然地說:“張村的表叔?好像小時候見過這個人,想不起來了,他年紀不小了吧,能有什么事情找我呢?”
母親馬上來了精神,接茬說:“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一個種地的跑城里來能有什么事情?是他兒媳婦的事情,他兒子和媳婦都在城里上班,想找你換個工作。”母親記性不好,平時也不愛動腦子,有些表達不清楚了,只好再次求助于父親:“你給娃說吧,是不是這樣?是換工作吧?”
我端起酒和父親碰碰,等著他說話。父親笑笑,為避免激起母親的慍怒,盡量忍住笑意說:“不是換工作,是想換個崗位。他大概跟我說了,你媽沒聽明白,我跟你說吧。”父親一講,我聽明白了,原來,這位遠房表叔的兒媳婦在我們這座城市的人民醫(yī)院上班,自醫(yī)學院畢業(yè)后一直是外科病房的護士,外科是最忙的,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夜班還很多,年輕人累點沒什么,這些年就這么過來了。問題是,年初生了孩子了,產(chǎn)假一結(jié)束,工作規(guī)律照舊,可就顧不上照顧孩子了,家里和醫(yī)院兩頭趕,眼見得脾氣就不好了,夜班上到半夜,家里來電話說孩子哭得哄不住,就忍不住地罵她老公,自己也抹眼淚。家里想讓她辭了職回家看兩年孩子,等孩子上了幼兒園再找新工作,說什么她也不肯聽,就愛干護理這行。于是退而求其次,商量了一下,如果可以調(diào)到體檢中心這樣相對寬松點的部門,矛盾就算迎刃而解了。可是,這樣的大醫(yī)院有好幾百名護士,相對清閑的科室也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那幾個,有誰從外科調(diào)到體檢中心了,難免成為焦點新聞,其中的難度不比重新找一份工作更小。找我,不是因為我有多大能耐,我們老家有句俗話,“筷子里面拔旗桿”,這件事情落在我的頭上,純粹是因為我在這個以農(nóng)民和普通人為主的親戚圈里,算是“官”最大的。
我爸說完后,見我沉默不語,就責備我媽:“看,我就說別招攬這些個事情,隔行如隔山,他也不是什么行當?shù)娜硕颊J識吧。”
母親這個時候也慌亂不安起來,望著我的臉說:“我也沒有應(yīng)承你表叔啊,就是說先問問你,能不費勁辦了就辦,辦不了咱也不欠他的不是嗎?”
我看著父母內(nèi)疚的樣子,怕他們心里難過,更不愿意欺騙二老,就把實話說了出來:“巧得很,我跟人民醫(yī)院的院長一起參加過干部培訓,算是同學,我找機會給他打電話問問情況吧。”
“真的呀,那正好!”母親脫口而出,她是個簡單的人,高興起來,“我打電話告訴你表叔?”馬上就遭到全家人的反對,一直在聊別的話題的人這時候也加入進來說:“媽,這事情沒那么好辦,誰不想調(diào)到輕松點的崗位?再說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認識院長?有多少人找他換崗位?他能都解決了?”母親看看大家,不再說話了,低下頭去吃飯。
除了熱心和簡單,母親還是個執(zhí)拗的人。中秋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月,進了臘月門了,一天,我下班前接到我遠房表弟的電話,他開車來單位門口接我,我就知道母親最終還是把實情透露給了我那位遠房表叔,表叔又報告給了他兒子。我在單位大門口見到了我未謀面的胖乎乎、笑瞇瞇的表弟,他恭敬而親切地喊我“哥”,要開車拉我去喝酒。我晚上正好還有個應(yīng)酬,就讓他開車把我送到地方。路上,我又詳細地問了問他媳婦的情況,大概是緊張,他有點語無倫次,我很能理解他——求人辦事就會喪失從容,我就是討厭這種感覺——對他多少產(chǎn)生了一點親切感。我期待他能用家鄉(xiāng)話跟我聊天,喚起我對親情的回憶,可他一直在說普通話,這多少讓我覺得有點失望。下車的時候,我們倆加了微信好友,我告訴他把媳婦的基本情況編一個短信息發(fā)到我微信上就可以了。他表示一會再開車來接我,我說不必了,晚飯后正好想散散步,跟他再見。遠房表弟千恩萬謝地開車走了。
幾個月以來,父母沒有再過問這件事情,——母親從來不是個能沉得住氣的人,我知道一定是父親不讓她問。而自從應(yīng)下這件事情后,我也曾幾次從手機通訊錄找出我那位院長同學的號碼,因為擔心給他制造難題而最終沒有撥出去。遠房表弟用微信把他媳婦的基本情況發(fā)給我之后,我編了一段話準備發(fā)給院長同學,希望他能考慮一下該護士目前的家庭情況,畢竟在哺乳期間經(jīng)常上夜班是件很讓人頭疼的事情,調(diào)整崗位是解決實際困難的最好方式。我一再修改我的措辭,希望幫他想出一個好的說法來避免引起麻煩。我甚至做好了他直接拒絕我的準備,——也許那樣更好,我至少會給父母一個交代,表叔和表弟最多說我面子不夠大,也比院長答應(yīng)辦事而給醫(yī)院工作造成負面影響好。但我又于心不忍,一個正在哺乳期的護士,天不亮就要去醫(yī)院照顧病人,還經(jīng)常要把小孩子放下去上夜班,在常情常理上真的值得同情,就算不是遠房親戚,我也應(yīng)該幫幫她。
然而我最終沒有給院長打電話,也沒有把編好的微信發(fā)給他,不是我個性糾結(jié),是我不確定還有沒有別的護士比我這位親戚處境更困難?還有多少?我能確定的是我那位院長同學肯定無法滿足所有護士的換崗要求,畢竟多數(shù)的科室都是很忙很辛苦甚至很危險的。眾所周知,教師、醫(yī)生和護士注定是付出最多的職業(yè),我們除了給予他們尊重和敬意,實在是幫不了他們什么的。
遠房表弟不斷地打電話進來,我都沒有接聽,不知道該怎么給他說。后來表叔也打,我說現(xiàn)在正忙著,回頭回復(fù)他,也一直不知道該怎么回復(fù)他。我知道表叔一定在不住地催促我的父母,可父母卻沒有再跟我提起這件事。這反而讓我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我平時忙,但堅持每個星期找時間去父母那里陪他們吃頓飯,這次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沒去過了。
春節(jié)到了,我知不知道2020年是什么生肖,都得去陪老人吃年夜飯。小年那天,我給母親打電話說除夕一起吃年夜飯,讓我感到意外的是,“舌頭底下壓不住半顆米”的母親依然沒有問起那件事情,我并沒有因此而釋然,相反心里怪怪的,仿佛體味到了他們淡淡的失望。但這一切突然間都不重要了,——曾經(jīng)在電視新聞和手機微信中引起過大家注意,后來又被拋之腦后的武漢肺炎事件,一夜之間又卷土重來,被確定為新型冠狀病毒引發(fā)的肺炎疫情,成為了這個春節(jié)的主要話題。就在人們正觀望和眾說紛紜時,除夕的前一天,武漢封城了,雷霆萬鈞的疫情防控工作在每一座城市和每一座村莊展開。我們這座城市也啟動了響應(yīng),住宅小區(qū)封閉管理,走親訪友都改成了電話和微信拜年。年夜飯當然吃不成了,除夕的晚上,我給父母打電話囑咐他們盡量不要出門,在小區(qū)里散步時一定要戴好口罩。母親遺憾地說:“我包了這么多餃子,你們兄妹幾個都吃不上,這讓我和你爸吃到什么時候啊!”
流年不利,大疫荼毒。初一照例收到應(yīng)接不暇的拜年短信和微信,我忙不迭地抽空回復(fù)著,就看到我那位院長同學發(fā)到同學群里的祝福短信,說他此刻正在機場,很榮幸擔任了首批支援湖北醫(yī)療隊的領(lǐng)隊,即將帶隊飛赴武漢抗擊疫情,送出祝福的同時沒忘警告同學們做好防護,“你們做好自己的防控,宅在家里就是對我們一線最大的支持,眾志成城、國泰民安!”院長這樣寫道。我很感動,忍不住撥打了他的語音通話,沒指望他有時間接聽,卻聽到了他慣常的理性而歡快的嗓音,不像即將以身犯險,聽起來跟平時剛出手術(shù)室給大家回電話一樣輕松。此時疫情洶洶,網(wǎng)絡(luò)上的漫畫家已經(jīng)把新冠病毒描繪成了魔鬼的樣子,普通人談武漢而色變,因此我毫不夸張地對他說:“你就不怕???你這要放在革命戰(zhàn)爭時期,就是敢死隊隊長,是舍身堵槍眼的英雄??!”院長嘿嘿一笑:“怕有什么辦法,咱就是干這一行的啊。我還是個年輕醫(yī)生的時候就參加過抗擊‘非典’,有經(jīng)驗,沒事。”
我鬼使神差地說:“你們醫(yī)院還有我一個親戚呢。”
“是嗎?沒聽你說過啊,男的女的?醫(yī)生還是護士?”
“女的,在外科病房當護士,等你回來我把她情況跟你說一說。”
“外科病房?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人民醫(yī)院好幾百護士,他這個院長肯定認識不了幾個,為了讓他提前有點印象,就把名字告訴了他。沒想到他居然喊了起來,一連喊了兩次這個名字,一次后面是問號,一次后面是感嘆號,完了很大聲地告訴我:“這個護士我認識,她是好樣的,在我們醫(yī)院所有護士里是第一個報名支援湖北的,起了很好的帶頭作用!是你的親戚啊,那她給你們都爭光了!”
我始料不及,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冒了句:“那,她家里知道嗎?”
院長說:“我聽她們護士長說,她是先報了名才告訴的家里人,——我們這批里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剛剛她老公抱著孩子來給她送行,看見她抱著孩子掉了兩滴淚,又把孩子給老公了。嗯,孩子那么小,挺不容易的。”
我趁機說:“是啊,像她這樣的情況是不是動員她不要去了?”
院長笑了:“這算什么,我們這批里面還有家里老人馬上進手術(shù)室的呢,不是也去了?不瞞你說,我愛人還病著,兒子在外地回不來,我只好把她交給她母親照顧了,她母親都八十多了??!”
他突然不說話了,良久,清清嗓子說:“先這樣啊,要登機了,回來見吧。”
我想叮囑他做好防護,想想他是專家,就說了句:“老兄多保重啊,回來叫上幾個同學們陪你喝酒,給你慶功!”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遠房表弟再沒有打電話來,我想他一定宅在家里忙著沖牛奶洗尿布吧,我很想打電話問問他媳婦從湖北回來沒有,到底沒有打。疫情逐步得到控制,可以戴著口罩去上班了,一個人開車走在路上,我也曾想過給我的院長同學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又怕他正好在重癥病房,到底也沒打。有幾次,我仿佛從電視里有關(guān)湖北前線的報道中看到了他們寫在防護服上的名字,可是一閃而過,不能確定。
那之后,我一直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我知道,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有時候手機鈴聲響起,我下意識地希望看到是遠房表弟的來電,然而他至今也沒有再打過來。
(作者:李駿虎,系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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