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毓龍(遼寧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文學名著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在于其連續(xù)性的當代光暈——無論普通讀者,還是專業(yè)學者,都可以在自覺接受其歷史形象的同時,找到一種符合當代文化語境的理解方向,甚或意涵闡釋的著力點。而在古典文學名著的經(jīng)典化進程中,特別是對其當代光暈的實現(xiàn)中,“評點”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具體到《三國演義》,時下頗有市場的評點,多少都帶有“厚黑學”色彩——史傳文學傳統(tǒng)的氤氳被滌散,“演義”的文體特征被忽視,評點者以曖昧的態(tài)度討論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系,甚至刻意將文學批評敷演成為生活指南。我們并不排斥這類評點,但必須指出,它們無法反映當代學界從事《三國演義》研究的真實水平,也不應作為讀者大眾文學消費的主要選擇。在此情況下,一部真正具有學術價值和藝術品位——既充分繼承古代評點優(yōu)秀傳統(tǒng),又契合時代精神,且具有鮮明個人學術風格,對普通讀者而言更為“易觀易入”的當代評本的問世,就顯得十分必要。而《沈伯俊評點〈三國演義〉》的問世,正滿足了這樣的要求。
沈伯俊先生是當代《三國演義》研究的巨擘,其一生主要的學術精力都傾注于該書,舉凡文史考訂、文學批評、文化闡釋等方面的重要問題,靡不涉獵,建樹累累,著作等身。其中,尤以版本整理與評點兩方面的成就最為突出。這也集中體現(xiàn)于《沈伯俊評點〈三國演義〉》一書之中。
在古代評點傳統(tǒng)中,評點本固然首先是“文本解讀者”,但也經(jīng)常成為“文本再造者”,如“毛評”之于《三國演義》、“金評”之于《水滸傳》、“脂評”之于《紅樓夢》、“證道”之于《西游記》等。它們既是對本文的經(jīng)典釋義,又形成了新的版本(系統(tǒng))。沈伯俊先生對《三國演義》的評點,延續(xù)了這一優(yōu)秀傳統(tǒng),又有所揚棄。傳統(tǒng)評本的文本再造活動,盡管也有“金圣嘆腰斬水滸”一類刻意為之的舉動,但細微的版本差異主要出自作者、傳抄者、刊刻者的無意識。用沈先生的話說,就是“技術性錯誤”。在現(xiàn)代出版流程中,這種“技術性錯誤”基本可以有效避免。同時,對業(yè)已成為經(jīng)典的本文,有良好學術素養(yǎng)的解讀者大都懷有敬畏之心,不會因闡釋需要而予以篡改。這固然保證了文獻的可靠性,但也限制了當代評點的“版本再造”活動。而“沈評”《三國》進行了成功突破,并形成良好示范。
“沈評”《三國》的版本再造活動是有意識的。這種有意識,基于沈先生對《三國》版本系統(tǒng)長年的辛勤校理。20世紀末,沈先生著手研究《三國》,主要是從版本整理、校對工作開始的。在當時普遍“重闡述、輕校理”的研究氛圍里,沈先生甘守寂寞,認真校理各主要版本,先后推出《毛本〈三國演義〉整理本》(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嘉靖元年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整理本》(山花文藝出版社1993年)、《〈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整理本》(巴蜀書社1993年)等重量級成果。而其《校理本三國演義》(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也正是在這一浩大工程的基礎之上形成的。由于始終秉持科學的校理原則和方法,以及嚴謹?shù)膶W風,甚至“過細的精神”,沈先生的《校理本三國演義》得到國內外學界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沈本《三國》”的說法也為愈來愈多的學者所接受并自覺使用,有學者將“沈本”譽為《三國演義》版本史上的新里程碑,是繼“毛本”之后的第二次飛躍。從版本整理史的角度看,的為確論。而沈先生評點《三國》的活動,附麗于其校理工作,評、?;顒佑袡C交融、互相發(fā)明,使“沈本”不僅有極大的版本價值,也有極高的學術品位。
《沈伯俊評點〈三國演義〉》羅貫中著 沈伯俊評校,東方出版中心
古代小說評點,盡管在話語邏輯上長期受詩文(尤其散文)批評裹挾,但也被有效地限囿在文學藝術的范疇內,尤其伴隨小說文體的進一步藝術自覺,清代以來小說評點對作品的美學批評逐漸成熟,并成為學院派評點的主流方向。但在古典名著的當代接受和傳播的過程中,學院派批評話語對普通讀者的影響力,始終不敵借助大眾媒介而放大音量的“時髦見解”——在文本理解與闡釋方面,學院派批評者更傾向于在細讀的基礎上,咀嚼其中滋味,在傳統(tǒng)批評經(jīng)驗與西方理論方法的“配比試驗”中,尋找最適合自身的話語風格,進而完成對作品完整且深入的解讀、剖析。這固然提高了文本闡釋的品位,卻容易脫離大眾的文化教養(yǎng)與接受習慣,在公共傳播領域曲高和寡,最終淪為批評史上一個又一個靜態(tài)的陳列標本。普通讀者對于名著強烈的、持續(xù)性的“導讀”需求,則經(jīng)常由充斥于網(wǎng)絡的“野狐禪”來滿足??陀^地講,這類“時髦見解”在《三國演義》當代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發(fā)揮了一定作用,有其存在價值,但不應成為公共傳播領域的最強音,長期誤導大眾。學院派批評者應當承擔起文化普及的重任,從文學本位出發(fā),以通俗而不失學術品格的批評話語,引導普通讀者去理解原著深刻的思想內涵和卓越的藝術成就。在這方面,“沈評”堪稱典型。
因以對“毛評本”“李評本”等經(jīng)典版本的校理工作為起點,沈先生充分吸收傳統(tǒng)評點的優(yōu)秀經(jīng)驗,一個突出表現(xiàn)就是回歸傳統(tǒng)的批評姿態(tài)。基于現(xiàn)代學術教養(yǎng),當代學院派批評者大多習慣“站開一定距離”去觀察文本,態(tài)度審慎,目光冷峻,盡力消弭情感色彩,又操著一口標準的學術“官話”,這些正是導致學院派評點曲高和寡的主要原因。傳統(tǒng)評點者則更多以作品之理想讀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他們不是原著的“解讀終端”,而是“輻射中點”,以個體智慧品讀文本、玩味文字,語言風格鮮明而親切,易為更多讀者所接受。沈先生所選擇的正是這樣一種批評姿態(tài)。
無論總評、夾評、尾評,字里行間,我們總能感受到沈先生對《三國》的由衷喜愛。這番對作品的深情,使其話語風格較一般“外科手術”式的批評更為明快、熱烈。如第26回評關羽掛印封金:“真可謂富貴不能淫,風骨傳千秋!”第104回評諸葛亮歸天:“一代英杰溘然長逝,萬眾共悼,天地同悲!”,等等。這些帶有濃烈情感色彩的言語,在許多當代評點者的批評實踐中,往往被規(guī)避或稀釋,但在傳統(tǒng)評點話語中俯拾即是,它能夠反映評點者的真性情,便于塑造其“理想讀者”的生動形象,拉近與真實讀者的距離,帶動后者情緒。從“導讀”的角度講,其實是十分必要的。
而在此基礎上,“沈評”更注重對作品思想內涵與藝術成就的討論。尤其總評、尾評,沈先生出入文史之間,既對相關歷史事件、人物事跡進行詳細考述,又講明作者進行藝術化處理的各種細節(jié),引導讀者去理解羅貫中在“羽翼信史”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所面臨的敘事困境,及其具有示范意義的藝術嘗試。從情節(jié)設置到人物塑造,以至筆法細節(jié),“沈評”一一為讀者點出,且評論精道。如第78回總評論曹操藝術形象的三個價值層面、第98回總評論羅貫中戰(zhàn)爭書寫的輕靈筆觸等,既為普通讀者打開了《三國演義》全新的藝術世界,也給后學以無限啟迪。
總而言之,《沈伯俊評點〈三國演義〉》一書有機結合了沈伯俊《三國演義》研究的兩個最主要方面,是在經(jīng)其本人校理而成的當代“善本”基礎之上的思想藝術發(fā)掘。沈先生充分借鑒古典批評的優(yōu)秀經(jīng)驗,回歸傳統(tǒng)批評姿態(tài),形象親切,風格鮮明,又不失學術品位。該書的意義不僅在于《三國演義》學術史,更在于《三國演義》傳播史;不限于學界,更可拓展至公共閱讀領域。我們也有理由相信,該書會成為助力實現(xiàn)《三國演義》當代經(jīng)典化的最為重要的一部評點本。
《光明日報》( 2020年01月13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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