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筆記
作者:宋 娟(牡丹江師范學院教授)
宋代筆記數(shù)量多,內(nèi)容豐富,具有重要的文獻史料價值。“唯宋則出士大夫手,非公余纂錄,即林下閑譚,所述皆平生父兄師友相與談?wù)f,或履歷見聞,疑誤考證。故一語一笑,想見先輩風流。其事可補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闕”,大抵道出了宋代筆記的特點和價值。宋代士人集官僚、文士、學者三位于一身,別具才學識見、胸懷氣度與人格品味,同時諧趣幽默,筆記正是能更好地載錄文人思想、性情、生活的文體。宋代筆記作者常以親聞親見的資料來源,記錄日常生活,品藻身邊人物,抒寫生活情趣,其在反映社會生活和人生境遇的廣闊性、真實性特別是諧趣性上,超越了同時期的其他文體樣式和以往任何一個時代的筆記作品。宋代文人的諧趣逸事,在宋代筆記中有充分的記載,顯現(xiàn)了宋代文人特有的機智敏銳與生存智慧,同時也影響了宋代筆記的風格特征。
宋代文人在人際交往中,同僚、門人、文友談笑打趣,調(diào)和人際關(guān)系,增進相互了解,也是文人間競才斗志的方式。如蘇軾與劉攽,交往甚厚,緣于政治見解的相近,學術(shù)觀念的相近,還有重要的一點,是滑稽善謔的性格相近。元祐初期被召還的劉攽與蘇軾同為館職,宋代筆記中記載了兩人文字往返、斗智諧趣之逸事。如《曲洧舊聞》所載人之熟知的“皛飯”與“毳飯”,“滑稽辨捷為近世之冠”的劉攽竟然也笑之捧腹,“知君必報東門之役,然慮不及此”。這是宋代文人社交生活中以文字游戲之法斗智斗趣的常見方式。
宋代文人以特有的諧趣幽默個性,顯現(xiàn)了積極樂觀、曠達超逸的風姿氣度,同時談笑嘲謔也多指向自我。如《談苑》所載“曼卿墜地”,馭者失鞍,馬驚墜地,對于臨街出行的官員而言,是尷尬至極、有失顏面的突發(fā)事件,而石延年卻能找到最好的自我解嘲方式:“從吏遽扶掖升鞍”,慌亂的場景中延年仍能喜笑顏開、自我打趣:“賴我石學士,若瓦學士,豈不破。”這種機變調(diào)笑之語,更能見出其機智敏銳、心性豁達的一面?!洞轰炯o聞》所載“和賊詩”與“避孔子塔”,“雖得大風惡疾,而乘機決發(fā),亦不能忍也”的劉攽,調(diào)笑戲謔的性格絲毫未改,以蘇軾“烏臺詩案”為謔,影射與之詩文唱和為“和賊詩”,往往難逃“狼狽而歸”的下場。蘇軾反謔尤甚,以劉攽身遭惡疾調(diào)笑談謔,“避孔子塔”,戲謔“鬢眉皆落,鼻梁且斷”的劉攽。這是深度默契后的心心相惜、患難與共后的豁達明朗。
宋代文人諧謔幽默,也為宋代文藝思想的滋生平添了輕松愉快的氛圍。蘇軾與同僚、朋友、學生論辯酬唱,間以談謔,最具代表性。《齊東野語》載:“王祈嘗語東坡曰:‘我有竹詩兩句最得意。’誦云:‘葉垂千口劍,竿挺萬條槍。’東坡笑曰:好則雖好,只是十條竿,一個葉兒。令人忍俊不禁。”詩書兼善的蘇軾以此來諧謔王祈“最得意”之狀,同時也表明夸張也要以生活常識為基礎(chǔ)?!丢毿央s志》所載關(guān)于蘇軾與黃庭堅的相互評價“樹梢掛蛇”與“石壓蝦蟆”,看似調(diào)謔,開懷大笑之余,“以為深中其病”,實際上也非常形象貼切地概括了二人的書法風格,可以看出師生二人滑稽善謔的相互評價是卓有見地的。
宋代士人治世報國的理想,在宋代筆記中也有生動豐富的記載。如《澠水燕談錄》載:“往年士大夫好講水利。有言欲涸梁山泊以為農(nóng)田者,或詰之曰:‘梁山泊,古鉅野澤,廣袤數(shù)百里。今若涸之,不幸秋夏之交行潦四集,諸水并入,何以受之?’貢父適在坐,徐曰:‘卻于泊之傍鑿一池,大小正同,則可受其水矣。’坐中皆絕倒,言者大慚沮。”對“言欲涸梁山泊以為農(nóng)田者”逢迎巴結(jié)之輩,“大興水利,急于見效”的王安石急于詢問梁山泊之水的排放辦法。劉攽“卻于泊之傍鑿一池,大小正同,則可受其水矣”,滑稽之語,勸誡醒豁,顯現(xiàn)了宋代文人特有的生存智慧。
宋代筆記的諧謔風格,一方面是其中所載錄的宋代文人諧趣滑稽的鮮活形象,構(gòu)成了宋代筆記特征鮮明的主題內(nèi)容之一,從而使宋代筆記在文體上先天帶有了諧謔風格。宋代筆記撰者身處濃重的滑稽善謔的社會風氣之中,自然也多撰滑稽善謔之事,宋代筆記是載錄此類內(nèi)容最適宜的文體形式。人物是筆記的重要話題之一,筆記條目式的書寫方式最終也能聚群成象,展現(xiàn)人物主流的性格特征和審美風度。另一方面,宋代筆記文體特征漸趨成熟,筆記作者創(chuàng)作傾向鮮明。他們或插科打諢競才逗趣,或鄉(xiāng)間野老調(diào)笑取樂,或諷諫時政笑傲王侯,宋代筆記作者已經(jīng)將“供談笑、廣見聞”的創(chuàng)作觀念轉(zhuǎn)化為一種創(chuàng)作自覺。從宋代筆記序言中可以看出撰者對創(chuàng)作傾向和風格的自我體認。如歐陽修《歸田錄·自序》:“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士大夫笑談之余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王得臣《麈史·序》:“故自師友之余論、賓僚之燕談與耳目之所及,茍有所得,輒皆記之。”葉夢得《避暑錄話·序》“泛語古今雜事,耳目所接,論說平生出處,及道老交親戚之言,以為歡笑”,正文又重申此意:“士大夫作小說雜記所聞見,本以為游戲……”姚寬《西溪叢語·自敘》:“予以生平父兄師友,相與談?wù)f履歷見聞,疑誤考證,積而漸富,有足采者。”從撰者自序,可以明晰感受到宋代筆記撰者對諧謔風格的自我體認。
再如《澠水燕談錄》,作者自序與同年進士滿思復(fù)題語都明確了筆記創(chuàng)作的自覺追求與風格特征?!稘扑嗾勪?middot;序》:“閑接賢士大夫談議有可取者,輒記之,久而得三百六十余事,私編之為十卷,蓄之中橐,以為南畝北窗、倚杖鼓腹之資,且用消阻志,遣余年耳。”對于“賢大夫談謔”“輒記之”的重視態(tài)度,這也是宋代筆記多數(shù)撰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滿思復(fù)題語:“前人記賓朋燕語以補史氏者多矣,豈特屑屑記錄以為談助而已哉?齊國王辟之圣涂,余同年進士也,從仕已來,每于燕閑得一嘉話輒錄之。凡數(shù)百事,大抵進忠義,尊行節(jié),不取怪誕無益之語,至于賦詠談謔,雖若瑣碎而皆有所發(fā),讀其書亦足知所存矣。”即使是“賦詠談謔”“雖若瑣碎”,但也是“皆有所發(fā)”的,這種評價反映出時人對于筆記談謔紀事功能的肯定與認同。
一些筆記甚至專設(shè)諧謔,如《澠水燕談錄》“談謔二十三事”,王得臣《麈史》“諧謔”,江少虞《事實類苑》分二十四門,“談諧戲謔”占五卷,沈括《夢溪筆談》“譏謔”,《能改齋漫錄》“詼諧戲謔”等。
宋代筆記雖然篇幅短小,且多是條目式的只言片語,作者善諧創(chuàng)作傾向也能在跌宕性的情節(jié)、生動性的敘事和經(jīng)典性的場景中得以實現(xiàn)。如《歸田錄》載:“石資政好諧謔,士大夫能道其語者甚多。嘗因入朝,遇荊王迎授,東華門不得入,遂自左掖門入。有一朝士,好事語言,問石云:‘何為自左掖門入?’石方趁班,且走且答曰:‘只為大王迎授。’聞?wù)邿o不大笑。”“遇荊王迎授,東華門不得入”之事,只能“自左掖門入”的石延年,對于好事者調(diào)謔嘲笑之言“何為自左掖門入”,“只為大王迎授”,原因和盤托出,但卻并不明言迎授的主體,由有失臉面變?yōu)樽蕴韮r,“且走且答”,一本正經(jīng)、滑稽調(diào)笑、機智敏銳的形象躍然紙上。如《侯鯖錄》載:“東坡在維揚,設(shè)客十余人,皆一時名士,米元章在焉。酒半,元章忽起立云:‘少事白吾丈:世人皆以芾為癲,愿質(zhì)之。’坡云:‘吾從眾。’坐客皆笑。”“酒半,元章忽起立云”,畫面感極強,“世人皆以芾為癲,愿質(zhì)之”,米元章的酒酣自嘲之態(tài)躍然紙上,而蘇軾短短一句“吾從眾”,不僅令“坐客皆笑”,也定格為宋代文人交游諧趣的經(jīng)典畫面和宋代筆記諧謔風格的顯性表征。
《光明日報》( 2020年01月13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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