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油燈下的母親
辛軍鋒
妻子執(zhí)意要將僅露一個“大腳趾”的襪子連同另一只完好無損的一齊扔掉,這讓我極不情愿!如果母親還健在,肯定不會這樣的……
記憶中,家里盡是些破襪子,而母親在昏暗的油燈下縫補襪子的情景,早已刻在我的腦海里,那盞油燈和燈架也成了抹不去的鄉(xiāng)愁。
油燈盛油的部位大多是用廢棄的墨水瓶或藥瓶做的,燈捻子是棉花搓成的,捻子管則是耐高溫的薄鐵皮卷的。一切準備妥當后,把墨水瓶或藥瓶瓶蓋鉆出一個大小適中的孔,鐵皮捻管從孔中穿過,引入捻子,添上煤油,一盞油燈就做成了。我家木質的燈架子是祖?zhèn)鞯模宕缫姺降哪径丈?,豎嵌著一根長二尺的木條,上端安裝著用來放置燈盞的拳頭般大小且有凹槽的木掌。那時物資匱乏,就是一盞小小的油燈,制作起來也很費勁,主要是缺材料,跑幾戶人家也不一定能找全。大人們說,煤油燈比以前的清油燈亮多了,話里話外透出一種滿足。那時候的老家還沒有通電,煤油又屬于緊缺物資,憑票供應。從母雞屁股里摳錢的鄉(xiāng)親為了節(jié)約,很少使用油燈,實在沒辦法了,才會跟多數(shù)人家一樣很奢侈地點亮一小會兒。那時,人們晚上去推磨都得借著月光,吃飯穿衣能不點燈就不點,用大人的話說就是“摸黑吃不到鼻子里”“不會把褲腿子穿到腰上”!
我們家屬于“單膀子”,父親常年在外,不識字的母親,里里外外一把手,既要掙工分,又要做家務。母親干活兒的信條是“慢工出細活”,總認為“干啥快的人做的活兒就不行”。縫一件棉襖要三天:第一天裁剪面子、準備棉花,第二天撕攤棉花,第三天翻過來再縫上里子才算完成。只有天氣突然變冷急需要穿的時候,她才不計油的貴賤,在油燈下連晝趕夜地縫。
母親的針線活兒,無論是質量和式樣都是村里有名的。每當夜幕降臨,只要我家的油燈被點亮,那肯定是母親準備做針線活兒了,隔家鄰壁的嬸子大娘也會來借光做針線。她們圍坐在油燈周圍,一邊拉家常,一邊做針線活兒,這時候的母親儼然是一位“指導員”,看見別人縫的針腳不勻稱、不細密,別人還沒動靜,她先一把奪過來三下五除二拆掉讓重新縫,嘴里還在不停地嘮嘮叨叨數(shù)落著對方。記得遠房一位和姐姐年齡相仿的絹花姑姑,經常來跟母親學做針線活兒,有時候幾次三番達不到母親的標準,母親一生氣,唾沫就會直接啐到絹花姑姑的臉上,看到這種陣勢,嚇得一旁的姐姐大氣都不敢出,害怕“失火帶鄰居”“打黑牛驚黃牛”遭到訓斥。絹花姑姑脾氣好,自愧技不爭氣,盡管受到母親的教訓,還是繼續(xù)一針一線跟著學。后來,出嫁了的絹花姑姑針線活兒樣樣在行,深受婆家的疼愛。絹花姑姑總是特別驕傲地說:“這都是我嫂子的功勞!”也不知母親聽到這贊揚,是怎樣的心情?
那年月的日子,都不寬裕,但母親絕不會讓我穿得破破爛爛,衣服、鞋、襪子破了總是縫補得展展樣樣,穿上也覺得清清爽爽,的確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她總會在我睡著了以后,把破襪子找出來洗了晾干,再翻出她的百寶箱,找到顏色相近的碎布,裁剪出比要補的破洞稍大的式樣,以整整齊齊,妥妥帖帖的針腳,把襪子縫補好??吹轿沂媸娣┥希睦锊虐卜€(wěn)。 但其實,油燈下的母親,更多的是對我人生的影響,給我講“古經”,給我唱歌謠,給我講她經見的能人故事……
半個世紀以前的北方農村,人們的生活水平普遍較低,襪子在我們偏僻鄉(xiāng)村是一種奢侈品,婚嫁中若能送上兩元錢一雙的襪子,就是貴重禮品?;槎Y當天擺嫁妝的時候,會得到大家的“嘖嘖”稱贊。鄉(xiāng)親們平時很少穿襪子,光腳片子行走是平常的事。即使是寒冷的冬天,腳被凍得裂了口子也沒襪子穿,能穿上自家縫制的粗布襪子的人,其家境也是較為殷實的。十九歲那年,我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參加高考,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進城,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對啥都很好奇,甚至感覺連路都不會走了。因為沒分清郵筒和垃圾箱,錯把一封信投進了垃圾箱,成了大家調侃嘲諷的笑料。讓我更為驚奇的是——大多數(shù)城里人大夏天穿涼鞋時,居然還穿著襪子,這不是浪費嗎?后來我才明白,襪子對城里人來說有時不是用來保暖的,而是一種裝飾品,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難怪我們鄉(xiāng)下人都想過上“尼龍襪子塑料鞋,顫顫褲兒抖起來”的城市生活。
后來進了城,為了滿足母親的需求,我特意從鄉(xiāng)下請來匠人,在僅有的一間蝸居里盤了一爿土炕。因為無論春夏秋冬,母親都要在熱熱的炕上做針線活兒。雖然那時候我們的生活條件有所好轉,但在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母親,還是執(zhí)意不讓我們把穿破的襪子扔掉。閑下來的母親總會搜尋出全家人穿破的襪子,然后安安靜靜地在電燈下一只一只縫補得嚴嚴實實、板板正正。為了不讓母親太勞累,我給自己定了個不是規(guī)矩的規(guī)矩——每年從“五一”到“十一”的小半年時間里不穿襪子,現(xiàn)在也是。
看著眼前的一雙破襪子,我百感交集……母親去世快二十年了,但她油燈下做針線活兒的影子常常在我眼前浮現(xiàn)。她的執(zhí)著,她的一絲不茍,永遠是我生活的一面鏡子。而那盞油燈,也是我人生路上的“小橘燈”,給我溫暖,給我力量,也給了我無限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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