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網(wǎng)特約作家 陳曉斌
大唐詩人劉叉,他生卒不詳,詩僅存28首,但藝術(shù)水準大部分很高。他經(jīng)歷奇特,身上帶著一股古代中國人特有的豪俠之氣,這種氣質(zhì),歷史上幾近失傳。
金城春雪時,黃河?xùn)|流水。陳曉斌 攝
劉叉的事跡散見于《新唐書韓愈傳》、李商隱《樊南文集》和《唐才子傳》。綜合這些文獻,我們可知:
劉叉是河朔間人,年少時讀書不多,尚義行俠,因喝酒傷人,逃亡在外,后來遇到朝廷大赦天下才回來。此后他立志從學(xué),博覽群書,創(chuàng)作詩歌。他雖半路出家從文,但“工為歌詩,酷好盧仝、孟郊之體,造語幽蹇,議論多出于正”。韓愈善接天下士,他慕名前往,賦《冰柱》、《雪車》二詩,當時和后世都公認為超過盧仝、孟郊這樣的名家。劉叉成為了韓愈“險怪幽僻”詩派的著名人物。
劉叉的《冰柱》,被認為是險怪詩代表作,用生僻的“麻韻”一韻到底,將冰柱比作天上玉龍的爪牙和劉邦漢斬蛇的寶劍。“不為四時雨,徒于道路成泥柤。不為九江浪,徒為汩沒天之涯。不為雙井水,滿甌泛泛烹春茶。不為中山漿,清新馥鼻盈百車。不為池與沼,養(yǎng)魚種芰成霪霪。” 冰柱不能成為及時雨,滋潤田地,而只能化為泥漿,使路艱難。冰柱不能匯入大江波浪,奔向大海;而只能滴入泥土,沉淪天涯。冰柱不能去做井底甘泉,烹煎春茶;不能化為中山原漿,酒香盈車;不能入池成沼,養(yǎng)魚種荷。“特稟朝澈氣,潔然自許靡間其邇遐。森然氣結(jié)一千里,滴瀝聲沈十萬家。明也雖小,暗之大不可遮。勿被曲瓦,直下不能抑群邪。”
冰柱只是憑著它的活潑清澈之氣,孤潔自賞,自凝自消。它的森然冷氣凍結(jié)千里,消融之時滴瀝的不屈之聲會響遍萬家;它的光芒不大,但任何黑暗卻不能遮擋。它本是龍爪和寶劍啊,只不過是暫時被困在這曲曲的瓦片上,不能即刻施展神力、鏟除奸邪已而。
大段大段的描繪,句句在寫冰柱,句句也在抒發(fā)詩人胸襟。詩人的懷才在胸,剛傲不羈,都像冰柱般銳利地展現(xiàn)出來。也曾飽經(jīng)挫折、但從不屈服的蘇軾,在《雪后書北臺壁》二首之二中滿懷深情地說:“老病自嗟詩力退,寒吟《冰柱》憶劉叉。”
劉叉的詩如此奇特,他的為人更為奇特。他以詩博得韓愈欣賞,就拜在韓愈門下,“出入門館無間”,時常呆在韓愈家中。韓愈是朝廷重臣,也是文壇領(lǐng)袖,更是一代大儒,能投在他的門下,作為一個詩人,當然是求之不得。但劉叉在韓愈身邊待了一段時間后,對老師產(chǎn)生了看法,做出一件令韓愈意想不到的事情。
元和初年(公元806年),韓愈任職國子博士,文章響譽天下。當時許多高官貴人都恭請韓愈,以高額的“潤筆費”為他們家族撰寫墓志銘。韓愈來者不拒,樂此不疲(收入《韓昌黎文集》中的墓志碑文,至少70多篇)。劉叉對此很不以為然。這一天,他徑直來到韓愈的面前,從老師的桌上抱起好些金條,說:“此諛墓中人所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你這些東西都是阿諛吹捧那些死人們得來的,留著有什么意思?不如我這個活人拿走,供我享用一番。“愈不能止”——韓愈聽了,先是吃了一驚,緊接著火就起來了,但他又不知該說什么,最后只能哭笑不得,眼睜睜地看著劉叉揚長而去。
劉叉對韓愈的行為,是他們?nèi)松鷥r值取向不同所致。劉叉是個豪氣干云的人。他拿走了韓愈的金錢,說明他自己不排斥金錢,他在《烈士詠》說:“烈士或愛金,愛金不為貧。義死天亦許,利生鬼亦嗔。胡為輕薄兒,使酒殺平人。”金錢是剛烈之士也喜歡的,但不能因為缺錢而愛錢,更不能單純?yōu)榱隋X做事。人生要為“意氣”而活,因為義,就算死了,老天爺也會肯定你。要是只為利益求生活,這種人死了鬼都不會喜歡。那些只為利益的人,還不如因為喝酒任氣而隨意殺人的輕薄之徒。劉叉看不起韓愈對待金錢的態(tài)度。
劉叉的《姚秀才愛予小劍因贈》:
一條古時水,向我手心流。
臨行瀉贈君,勿薄細碎仇。
他有一把精致短巧的古劍,因為朋友姚秀才很是喜歡,就脫手相贈。劉叉任俠好氣,這古劍刃利身輕,精光錚亮,他必然是極喜歡的,但朋友想要,劉叉毫不含糊,劍在我手,如同一道湍澈激流,你如喜歡,我豪不憐惜,就將這小劍瀉贈與你!
“瀉”字精彩極了,講出了劍的輕盈鋒利,講出了劉叉的灑脫無礙,講出了劉叉對人推心置腹的真誠,講出了朋友間豪氣流轉(zhuǎn)的暢快。劉叉對這把劍真真是很喜歡的,不然,他不會寫這首《姚秀才愛予小劍因贈》,劉叉對姚秀才其實只是氣味相投,他并不深入了解姚秀才,不然,他為什么囑咐姚秀才“勿薄細碎仇”?因你喜歡,我便給你,只是不要為了一些細碎的仇恨就輕易使用這條萬古之水!這就是劉叉,這就是劉叉身上流動的自古代傳至唐代的中國人特有的豪俠之氣。
劉叉看不起韓愈,是因為韓愈沒有這樣的豪氣。劉叉的這種精神,到清代就失落了,《紅樓夢》里,柳湘蓮這等至情至性的豪氣之人,都要收回本已送給尤三姐的“鴛鴦劍”。清朝的衰落未必單純是國力上落后于時代,那時的中國人,從民族精神上就衰落了。幸而這股豪氣沒有斷絕,譚嗣同等革命先烈,獻出一腔熱血、肝膽昆侖,挽民族危亡于風(fēng)中飄搖中——此為后話。
劉叉最后的行蹤,我們是不清楚的。《唐才子傳》說他“去游齊魯,不知所終”。我們知道的,只有劉叉的《自問》:“自問彭城子,何人授汝顛。酒腸寬似海,詩膽大于天。斷劍徒勞匣,枯琴無復(fù)弦。相逢不多合,賴是向林泉。”劉叉把自己的豪氣稱為“顛”,他的顛,是用似海的酒腸和天大的詩膽滋養(yǎng)著的。劉叉走了,就像一把斷劍,如同一只枯琴,不用讓那原來裝劍的劍匣再徒勞等待了,不要再續(xù)琴弦試圖演奏古音了。
劉叉是那把送出去的古劍,在歷史潮流里不知所終,成為人間的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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