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友僑
與天水結緣是在兩年前,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景,常在夢中,讓我時時感慨,眼前風物匆匆過,回首美好留心間。尤其是離開天水前難得“半日閑”所歷,清晰如昨。
2019年因《東方散文》組織的一場筆會,我第一次走進天水,驚嘆于其人文底蘊之深厚。“八千年文明看天水,五千年文明看西安。”不到天水,不知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不知自己竟對此方水土,知之甚少。
天水是部大書,莫說人文始祖伏羲、采石補天的女媧、大地灣文化均始于此,莫說麥積山石窟享有“東方雕塑館”之美譽,就我半日里匆匆走過的紀信祠、李廣墓、詩史堂,便已令人嘆為觀止。
在天水隨團活動三天,離去時只能訂上星期一中午12點返回廣州的高鐵票。“閑”下來的半天,我選擇了就近拜謁紀信、李廣、杜甫三位先賢。
正當我收拾行李準備前去時,天水作家L打來電話,說正在上班途中,順道給我?guī)б恍┨O果路上吃,我連忙說“不用”。我這人“游手好閑”慣了,出遠門向來只帶換洗衣物,最怕旅途中大包小包、肩扛手拎的,太累贅。可L的車說到就到,我只好迎出去,接過沉甸甸的一手提袋蘋果,口中千恩萬謝,心里叫苦不迭。筆會期間得了不少書刊,行囊已顯笨重,再加這袋蘋果,真要“負重前行”了。
我們站在道旁聊了幾句,互道完珍重,便揮手告別。我徑直步行前往數(shù)百米外的紀信祠。祠的正門牌樓巍峨壯觀,上懸藍底金字的“漢忠烈紀將軍祠”,于右任先生的草書給“忠烈”平添了幾分靈氣。進得祠門,兩邊搭著腳手架,工作人員正在施工修繕。走進庭院,院中立一巨石,紋路如山川壯麗,底座刻有“紀信石”三字。再往前,有一殿,門未開,繞到殿后,一副對聯(lián)讓我駐足沉吟:“救主焚身鹿鳴漢鼎,封侯拜將犬咽烹籠。”我心想,紀信因身材、樣貌恰似劉邦,在滎陽城危時,自告奮勇假扮劉邦,向西楚詐降,讓劉邦得以逃脫,自己卻落了個被項羽用火刑處決的結局,是不是有點愚忠?
來到祠后城隍廟,看到紀信被后人作為天水守護神頂禮膜拜,我心中似有了答案。自古英雄馬革裹尸,將士血染疆場,不都是為了一種信念,一種使命,一種責任,只不過在古代表現(xiàn)為忠君愛國,在現(xiàn)代體現(xiàn)為愛國護民。果真懷疑紀信赴死的意義,那讓后世烈士的犧牲情何以堪?
望著門樓后高懸的“精神尚在”四字,我深深鞠躬,而后攔了的士趕往李廣墓。
李廣墓坐落在天水市區(qū)南郊的文山山麓,到達天水的第一晚我曾步行數(shù)里夜訪,在墓園門外陪李廣將軍默默坐了許久。這次可以說是第二次拜謁了。景區(qū)大門右側有間廂房,工作人員正在里邊辦公。我說明來意,將背上的行囊和手上的蘋果卸下,托付他們看管,一位年輕男講解員二話不說陪我進“飛將佳城”參觀。我們拾級而上,移步觀景,賞漢代石馬,謁李廣將軍像。后方開闊地,在松柏擁戴中,李廣的“衣冠冢”肅穆其中,“漢將軍李廣之墓”七個楷書落款為“蔣中正題”。記憶中,這是我在國內(nèi)景區(qū)第一次看到蔣介石的墨寶。
而引我關注的是,詩詞走廊里的兩首詩。一首后四句曰:“射石驚胡壯虎膽,捍疆卻虜著春秋。平生難雪封侯恨,長使英雄涕泗流。”這首《李廣墓懷古》,顯然是為李廣“生不侯死不葬”鳴不平,表達了后人對這位飛將的普遍情感。另一首則更為豁達:“挽弓飛將守城頭,聽慣胡兒喝馬牛。壯志無非圖報國,雄心豈只為封侯?”是啊,自古士人,所求者無非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戰(zhàn)功卓著卻終生未封侯,固然令人深感遺憾,但捍邊衛(wèi)國更是大事偉業(yè)。人生百年,滄海一粟,王侯將相盡煙云,唯有功業(yè)耀古今。是故,江山代有才人出,雄心豈只為封侯?
謝過熱情為我講解的年輕人和他的同事,我取了行李,走出李廣墓,恰好有一輛的士停在道旁。上了車,發(fā)現(xiàn)司機竟是一名青年女子。從側面看,她臉龐俊朗秀麗,光彩照人,是我到天水以來見過最漂亮的一個女孩。我告知要去南郭寺景區(qū),想要參觀杜甫的詩史堂。美麗的“的妹”只知南郭寺,并不知詩史堂位于何處。
片刻工夫,我們就到了南郭寺景區(qū)牌坊。牌坊后的一面墻上寫著“天水成紀博物館”,館門緊閉,無法入內(nèi),也不見有工作人員可以問詢。距離發(fā)車時間越來越近,我心里暗暗著急,只好與“的妹”商量,請她開車上山,繞一圈看看詩史堂在哪兒。“的妹”爽快答應。我們從右側上山,邊走邊看。到了山頂,也不見詩史堂的蹤影,只好從左側下山,回到牌坊。
耽誤許久,不好意思勞煩“的妹”,我下車步行再往右側山路走,路上遇到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她告訴我,南郭寺大景區(qū)半山腰有一個南郭寺,詩史堂就在寺內(nèi),沿山路上去往左還要走一段小道,不遠。話說不遠,可我背著笨重的行囊,手提一袋蘋果,登高爬坡,步步艱難,很快就氣喘吁吁。如此走走歇歇,耗去了約二十分鐘,才找到樹木掩映中的南郭寺。疲憊不堪的我將行李擱在售票處,便直奔詩史堂,也顧不得細看古寺風貌。
詩史堂在入寺門左側,占地不大,極清幽安靜。堂內(nèi)古樹參天,側柏蒼蒼,古塔臨風,別有一番韻味。唐乾元年間(公元759年),杜甫避安史之亂,流寓秦州,曾于此駐足,寫下名作《月夜憶舍弟》,讀之生悲: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杜甫一生,顛沛流離,詩圣之詩,悲秋殊多,常令人愁懷難抑。來到庭院深處,見杜甫獨臥竹林下極目遠方。大唐的遠方,可有他和妻兒的溫飽?他作于此時的《空囊》詩,道盡了離亂生活的艱辛:
翠柏苦猶食,晨霞高可餐。
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
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
囊中留一錢,再怎么看也解決不了溫飽。好在秦州人惜才,留他在南郭寺住了三個多月,讓他得以歇息休養(yǎng)。他也為秦州留下了117首詩作,回報這塊華夏文明發(fā)祥地。
時間近午,正準備下山,另一名天水作家Y打來電話,得知我剛看完詩史堂,正急于去天水高鐵站,遂開車趕來,在南郭寺牌坊接上我,直奔高鐵站,于站內(nèi)地下通道將我放下。我們連話都沒說上幾句,就匆匆別過。匆匆別過的,還有打心底喜歡的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天水。
作家Y與L一樣,都是我到天水認識的。與其他作家不同的是,開會時我們剛好坐在一塊,遂有了認識和交流的機緣。接下來的采風,作為本地作家的他們并沒有參加,但他們記住了我返粵的時間,以及有半天的自由賞玩行程。他們周一工作忙碌,卻極盡地主之誼,秦州人的古道熱腸,曾讓詩圣感動,也讓平凡的我感動。
真正的感動,往往來自無意的布施。高鐵徐徐駛離天水站,直奔南粵。匆忙中來不及吃午飯的我,肚子咕咕叫喚,拿起一個蘋果洗干凈,一口咬下去,一股又脆又甜的感覺,從口腔直落喉嚨。忽然記起一位媒體朋友提醒我的話:“天水的蘋果很好吃。”只是沒想到這么好吃。平時吃蘋果,一次頂多吃半個,這回一連干掉兩個,創(chuàng)了紀錄。
返粵后,常與人說起天水,說起在天水的所見、所聞、所遇、所感,建議他們“一定要去天水看看”,不看此生留遺憾。有位李姓朋友告訴我,天水是李氏家族的重要發(fā)源地,李廣、李白、李淵均與天水有莫大關系。
“天水還是一個出美女的地方。”末了他意味深長的話,讓我想起天水那位貌美心善的“的妹”。她日夜奔走,風塵仆仆,卻天生麗質難自棄,該是天水的蘋果和藉河的水,養(yǎng)育了這方人罷。而天水的厚重、天水的神奇,我匆匆所見,不過是霧里看花,難窺堂奧!